左元宗心中一凛,再定睛看去,孚琛一付惨遭重创的虚弱模样,适才充满震慑的笑容仿佛从未出现过。
左元宗再不明白他是装的,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的禹余城城主了。他于刹那间拿定主意,整顿身上道袍,拱手道:“曲仙子今日摈弃私怨,化解我禹余城太一圣君与琼华文始真君之决战,令我两派不至交恶,令我道统正门不至手足相残,实乃我玄武正道之幸事。请受我一礼。”
他这番话拐弯抹角骂文始真君因私废公,为自己那点俗家私仇连四大门派同气连枝的大局都不顾了,心胸狭窄连个妇人都不如。
曲陵南自然是听不出这老头的话外之意,见他行礼,便也回了一礼。她昔日在琼华专门习礼数,这回做出更是分外行云流水,仪态万方。
孚琛在此时却皱眉,似乎忍着极大的苦楚,哑声道:“南儿,左城主说的是,为师此番念私仇废公义,险些铸成大错,幸而适才打斗没伤及多少无辜,不然我为还俗世种下的因果,却要在此背上更多因果,真乃得不偿失,且让为师先陪个礼……”
他一句话未说完,已咳了起来,嘴角慢慢沁出血丝。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皱眉道:“别说了,你气息絮乱,灵力流逝太过,现下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
她又转头看看左元宗,不客气地道:“更何况,你们整日里大义挂在嘴边,左老头晓得的道理只比你多不比你少,你不用讲他也懂的。”
左元宗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眼睁睁看着曲陵南手一扬,将一颗气味芬芳的丹药飞至孚琛嘴边,又见孚琛不要脸地低头含了,抬起眼皮对自己诡异地笑了笑。
他的手,轻轻按在青攰神器上。
左元宗禁不住讥讽道:“文始真君适才毁我外城之时,可瞧不出有什么顾忌因果之虑……”
孚琛立即打断他道:“是我莽撞,幸而禹余城内城无损,不然,我可只会使神器破阵,不擅布阵,可赔不了你一个护山大阵。”
左元宗气得双目圆瞪,却明白他这话的分量,那是让他明白点事理,左律此刻已不在,他文始真君已毫无顾虑,别说区区护山大阵挡不住他,便是满城精英尽出,只怕也是给人陪练的份。
他示弱是为了蒙蔽曲陵南,可不是为了让禹余城蹬鼻子上脸。
孚琛口气一转,又道:“左城主看这样可好,重建外城所使费用,皆有我一人承担,为修两派旧好,来年门派小弟子大比,你禹余城选精英十名,上我琼华浮罗峰,我亲自指点他们修为。”
他不说指点高级修士,却说指点小弟子,一来是免左元宗疑神疑鬼,质他要对本派精英下手;二来是给了禹余城天大的面子,他修为以臻至化神期,有这样的大能指点筑基期小弟子,那是偶尔提点一两句,都足够他们受用终生,便是将这十个少年丢在琼华啥事不干,光见识一项就不可限量了。
他说完,又开始慢慢低咳,像是不好咳太大声以免引起曲陵南厌烦,却越发显得隐忍而痛苦。曲陵南再对他已无情爱,却也不愿见他受苦,当即便问:“够不够?”
左元宗面色游移不定,曲陵南叹了口气,取出一只小玉盒,打开时,只见一股浓郁灵气满满溢出,内里一棵碧色小草娉婷玉立,草中还含一枝,内结草籽两粒。
左元宗一见之下,眼睛一亮,道:“这,这莫不是玄云草?”
孚琛一下伸手按住曲陵南,急道:“南儿,不必如此……”
“你既晓得要偿因果,就该偿个彻底。”曲陵南轻轻拨开他的手,将玉盒递给左元宗,道,“给,加上这个,怎么着都够了。”
左元宗忙双手捧过,喜颜于色道:“多,多谢仙子,不,多谢真君……”
“不必客气。我们可以走了吧?”
“请,请便。”
曲陵南一下抓住孚琛的隔壁,长袖一挥,将他带上天空,风声疾呼中,她依稀听见孚琛愣愣地道:“南儿,昔日是为师带你飞,如今换成你带为师飞,你可曾记得……”
“莫要说话,闭目调息。”曲陵南打断他。
孚琛闭上嘴,他叹了口气,只好如曲陵南所说地闭目。
不知飞了多久,忽而觉得脚下踏上实地,孚琛睁开眼,入目竟是无比熟悉的场景,迎客松,坐功石,他自己的洞府,曲陵南原来将他送回了浮罗峰。
此时夕阳西下,曲陵南看着孚琛的目光清亮如水,不含杂质,无关爱恨,只余澄明。她轻轻冲孚琛颔首,道:“你适才讲的,皆是骗那老道的,对么?”
孚琛一愣。
“什么顾虑结下因果,什么自责因私废公,都是诳人的谎话,对么?”
孚琛莫名地心虚了起来,他忽而明白,这两个问题曲陵南问得很随意,但他若答错了,终此一生,恐怕都挨不近曲陵南身边。
他忐忑起来,在曲陵南清亮的目光下莫名生出烦躁与不安,继而一股豁出去的邪火涌上心头,他盯着曲陵南一眨不眨,慢慢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刚刚说的都是谎话。温孚琛,若惧因果,就不会处心积虑算计左律,更不会找上门去与他决斗。这世上最难耐的因果我已尝透,又何惧禹余城那点事情?”孚琛苦笑道,“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想讨你喜欢,我不愿……”
“不愿?”曲陵南皱眉问,“不愿什么?”
“我不愿你以为我跟左律一样,”孚琛低下头,哑声道,“我不愿你将我看成一个自持修为高深便滥杀无辜理所当然的人。”
“这么多年来,灭门深仇乃我勤修不辍的动力,却也是我心魔之所在。”孚琛痛苦地道,“此心魔日日夜夜盘踞我心,令我寝食难安,令我心如火焚。当日我利用你算计你时,明明有万般不舍,却仍抵不过心魔所惑,我甚至以为只待杀了左律,我再将你寻回,将余生补偿与你,这便是还了你的情义。”
曲陵南平静地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来作甚。”
“不,对我而言,都没过去。”孚琛哑声道,“我懊悔难当,却又无比庆幸,我懊悔那么待你,又庆幸你冰雪聪明,在一切没有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挥剑斩断师徒名分,没有让我铸成真正的大错。”
“南儿,我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也许终此一生都无问鼎大道的悟性,我不像左律,能以不改初心点拨,我凡心太重,权衡太多,这是我之为我的本来面目,只要活着,我便要想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不是如何让自己修道成仙。若论道心坚忍,我确实不及你多矣……”
孚琛低下头,自嘲一笑道:“我说尽谎言,却难提真心,机关算尽,却难有安宁。这样一个师傅,本就无法教你什么好的,南儿,你何其不幸,拜我为师,可我何其有幸,能有你为徒。”
他踏进一步,结结巴巴地道,“撇开修为、灵根、琼华派真君、不尽不实的荣耀,我实际上便是这么差劲的人,可我温孚琛此生,只对你一人悔不当初,只为你一人痛彻心扉。我还无法抑制想追随你,日日见着你,我想对着你学不诳人,不装扮,不做高高在上的道君……”
曲陵南端详着他,皱眉问:“难为你啰嗦了这许多,伤处不痛了?”
孚琛立即面露痛苦之色道:“痛,左律到底不愧太一圣君的名号。”
“还是我瞧瞧吧。”曲陵南玉手一翻转,五色灵力瞬间凝结掌心,她伸手往孚琛手上脉门一搭,孚琛要害处被人拿捏,却毫不反抗,似认定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全都由她高兴。
一股生生不息的灵力霎时间游走四经八脉,默默温养他体内所受重创,他背上要穴那处被风驰剑诀弄伤之处,此刻被无数绿色光点聚拢起来,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而紫府丹田再不如破了大口子的漏底袋子一般泻出元气,而是被同样温润,包含生机的五色灵力堵住缺口,渐渐修复伤处。
灵力游走于孚琛体内之时,曲陵南闭上眼,神识仿佛又置身多年前见过的岩洞中,地下流淌无数岩浆烈火,然此时此刻,那烈焰流火已不再具有炙伤她的威力,反而如温顺的野兽般被绿色光点所平复凝固。洞内也不再热浪逼人,而是清凉舒爽,吹拂到脸上的风,竟有微微润湿之意。
曲陵南对此甚为满意,她双手轻拍,那寸草不生的岩洞壁上,竟然开始出现苍苔点点,继而一根根绿萝藤蔓直地底飞速窜起,爬满石壁,绿莹莹的嫩枝头上,慢慢孕育出花苞,绽开一朵朵绚烂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