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八十章 于无声处听惊雷(二合一)(2 / 2)

大明文魁 幸福来敲门 2479 字 1个月前

叶向高大意是,天子猜忌群臣(其实是指代叶,李二人),正是因为张居正当年擅权的缘故,一直到了今天,他仍是如此。但眼下朝局糜烂,就算张居正在世,也不过忙着补过,收拾这烂摊子,不让局势继续恶化,何谈建立功勋,匡扶天下。

李廷机则说,就算张居正复生有办法匡扶天下,但天子现在已经不是年少的时候,你觉得他现在会用张居正吗?

叶,李二人可谓一语道破真相。

没错,世间再无张居正,这是万历自己一手造成的!

并且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崇祯的身上。

崇祯时,明朝内外交困,国库空虚,首辅薛国观出主意,不可以再向老百姓加税了,必须让那些富有的皇亲国戚出钱。

于是崇祯采纳,先抄没武清侯李国瑞的家财(李太后之父武清伯李伟的第五代)。结果武清侯李国瑞惊吓而死。

此例一开,皇亲国戚人人自危,在崇祯面前编排薛国观。

结果崇祯动摇,转手以贪污的罪名将首辅薛国观抄家赐死。

薛国观成为继夏言后被天子赐死的首辅第二人,而以贪污罪名从薛国观的首辅家里,抄没钱财只有九千两,田六百亩。而武清侯李国瑞家中仅浮财就有四十万两。

从此朝廷再也没人敢提抄没这些皇亲国戚之事,也再没人谋划如何扭转明朝财政亏空的事。

崇祯在位十七年,勤政办公,不日不眠,当政十七年,宫中无营建,吃穿不讲究。

崇祯深感宰相不作为,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首辅,堂堂宰相如白菜般廉价,最后死于社稷时罪己诏里写的是,然皆诸臣误朕。

现在天子对林延潮道,你不能当第二个张居正!

大雨落下,打在石阶上,打在甬道的石砖上,打在汉白玉石桥上。

天地之间响彻的是浩瀚的雨声。

林延潮额上汗滴落下,这一个月里,他前思后想,他承认自己对功名的渴望。

所以今日上殿,他先向天子认个错。

换句话说,他今天来是想好好说,根本不愿有丝毫开罪天子,先平平稳稳地回翰林院再说。

当然林延潮现在可以假装答允,先混过这一关!

但林延潮想起薛国观的例子,觉得说了最严重,就是哪里来哪里回去,但不说搞不好将来没命。

天子缓缓道:“林卿,不少大臣都在朕面前称赞你,说你似当年的张太岳,但朕绝不容许本朝再有第二个张太岳。林卿,君臣之间,难道只有白首相知犹按剑?不可善始善终,成就一段佳话?”

说到这里,天子长长叹息了一声。

风雨打在殿前的长廊上,君臣间一阵静默。

林延潮眉心一抖,双拳是握得越来越紧。

天子见林延潮从目光犹疑而至坚定,就如同当初他上谏一般,此必有惊人之语。

这时林延潮抬起头,方才神色已是退去,重新恢复至以往平和的样子。

林延潮道:“启禀陛下,臣不会作张江陵,但若陛下恩准,臣愿为王荆川!”

林延潮之言心平气和,但天子却好似从无声处听到了惊雷。

殿外雷霆已止,雨势已衰,骤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但有一股力量,是急风骤雨也不能动摇的。

天子看了一眼殿外的风雨,默然半响后看向林延潮:“林卿,你说要学王安石?你的意思是,朕要如宋神宗?”

林延潮道:“陛下,张江陵与王荆州最大不同,就是张江陵擅权而临于君上,而王荆州则是君臣一心。”

天子哼了一声,手指着殿外道:“可王安石之变法却是失败了!林卿大言不惭,自以为比王安石如何?”

林延潮道:“当年王荆州知鄞时,略行新法,邑人称便,即哓哓然曰,我宰天下有余。时人评之,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执政非长吏之任也。而臣任归德令时,上书陛下三年内大治,实为大言不惭,此臣不如王荆川之处。”

天子差一点失笑,林延潮这话听起来好像很谦虚,其实自负的紧。

“还有一事,臣更不如王荆川。自古以来,上下同心者事无不成,王荆州知遇神宗,致位宰相方能有所作为,否则纵为宰相何用?而董江都辞官在家,武帝犹咨以国事,以经义定为国策,此在臣看来又更胜王荆川一筹了。”

董仲舒曾任过江都国相,所称董江都。

林延潮举董仲舒的例子,等于变相回答了天子的话,与政治主张的实现比起来,宰相次之!

天子听了林延潮之言,神色缓和道:“卿真是骨鲠之臣,朕知道你一直希望有所作为,但卿以为是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是才,但朕以为擅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方是才。这一点林卿要多学学你的老师申先生才是!”

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守文以持天下之正,指的是唐朝两位贤相,姚崇擅应变,与宋璟擅守文。

姚崇当初当宰相前,曾上书唐玄宗十件事,说你若是不答允这十件事,那么这个宰相我不干。

林延潮当然知道这个典故,但他反而借此规劝道:“陛下,姚崇以十事要说天子而后辅政

,士子称其伟,开元时山东蝗灾,百姓不敢捕杀,官员言,杀虫太多,有伤天和。唯独姚崇道,楚惠王吞蛭而顽疾痊愈,孙叔敖杀两头蛇而福泽无穷,遂蝗灾除灭。”

“姚崇有为,宋璟守成,玄宗并用姚,宋而成开元盛世。可见乱世未必不能守成,治世未必不能救时。

天子听了点了点头。

林延潮正色道:“玄宗纠中、睿之乱,政紊于内,而外无藩镇分裂之患,约己任贤,而陛下在位十而有三,在外文臣武将用命,在内无权宦外戚之乱政,又挟辽东,西南之边功,除旧更张,革故鼎新,正当时也,若因因相陈,抱残守缺,则辜负朝野上下的期望。”

“这一番话乃肺腑之言,臣恳请陛下成就中兴基业,以馈天下兆民,万世子孙!”

此刻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在武英殿的石阶上。

天子深居宫中,这样的话却是很久没听人说过。

林延潮的话,足以令任何一位想有所作为的皇帝的动心。

天子负手踱步,陷入了沉思,一名太监入内请求传膳,却被天子赶了回去。

半天之后,天子突然站定脚步,盯着林延潮厉色道:“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好个内无权宦外戚乱政!外戚,哼,所以当初你冒死上疏,就是意在潞王,武清侯,太后,最后让朕独掌乾坤,这就是你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