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神树。
天帝负手立于树下,仰首瞻望思绪万千:“我有五百年未来此地。”云中子客气笑笑,附和道:“上回来时荼离刚降生,这一眨眼就到了承袭族长的年纪。”
“是啊……”天帝皱了皱眉,神情有些难以琢磨,他转身问道,“荼离阿殿近来如何?前几日在天宫匆匆见了一面,似乎身体不大好。”
“不碍事,少年人仗着年轻气盛瞎折腾,躺上个三五日什么毛病都好了。”云中子老谋深算,又故意说道,“不过真是难为了殊羽,大概是怕怪我责备他怠慢了阿殿,这么急匆匆跑下来请罪,被我罚着闭门思过了几日。”
天帝哦一声,笑道:“殊羽既是兄长又是师叔,是该好好照顾荼离,荼离到底年轻些,跟着殊羽历练历练也未尝不是好事。”天帝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当年他的卦象我一直留着,这些年从未放下过心,也幸好有真仙守在大荒汤谷,这千年来辛苦你了。”
“天帝谬赞,我答应过阿荼,只要我还活着一口气,就会誓死守卫溯风族,我做这些事从来只求个问心无愧,将来羽化魂消也对得起我可怜的徒弟。”云中子不卑不亢道,“离荼离五百岁也剩不了几个月,我会护着他顺顺利利登上族长之位,才算对阿荼、对溯风族都有个交代。”
“如此甚好……甚好……”这么一番慷慨陈词下来,天帝再想说什么就难了,他也不再提荼离之事,索性推个顺水人情,“三界许久没有好消息,我倒想来个双喜临门。”
云中子猜出天帝的意思,可这喜事怕是也难落成,果不其然听天帝说道:“殊羽也到了婚娶年纪,我瞧着巫族的清越公主甚好,只是殊羽这孩子不开窍,放着这么一门好亲事不肯点头。”
“如今三界方稳,殊羽心性未定,我瞧着倒是不急……”云中子话说到一半,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怎么不急?都八百岁的年纪了!麻利点的神仙都能当爷爷了!”
这小祖宗醒过来了?不是,这小祖宗又是唱得哪一出?云中子差点闪着舌头,紧接着就看到殊羽面无表情悻悻跟在后头。
小两口吵架了?
“天帝陛下!”荼离甚是敷衍地行了个礼,咋咋呼呼道,“太子殿下与清越公主天作之合,我能先跟你讨个喜帖吗?”
天帝闻言笑得满面春风,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明媚不拘的少年将军。
“阿殿自然是顶顶重要的座上宾。”天帝似乎忘了殊羽才是主角,“我与巫王商量定了日子,下月初十是百年来最好的吉日。”
“下月?”云中子瞄了眼殊羽,“是不是太仓促了些。”
天帝却道:“不仓促,殊羽的婚事我与天后早早就在准备,不过是最后择个吉日,再通知三界罢了。”
“父君,”殊羽终于忍不住开口,神情冷冽,“儿臣再三说过,那日也当着巫王的面说清楚了,我心有所属,不愿意娶清越。”
天帝一句放肆还没说出口,荼离就立马接过了话茬:“甚好,你若不肯娶清越,我去巫族提亲,我可是想娶清越想得紧!”
殊羽嗔怒:“你!”
还是如此冥顽不灵,天帝摆下脸色,不悦道:“殊羽,你真是越发不知规矩,看来先前是太纵着你,清越有哪里配不上你?你身为神族太子,婚姻又岂是自己的事情!你说你心有所属,那你说说,你属意的人又是谁!”
“我属意之人……”殊羽就要脱口而出,荼离又匆忙上前打断,他自摆出一副严肃神态,眼风一扫道:“太子殿下,你我皆不是可随心所欲之人,我知你心中所想,可神族也好,溯风族也罢,都扛在你我肩上。你如今为你那心上人悖逆父母之命,无视君臣之礼,可你那心上人呢?他可愿同你担这骂名,可愿为你与三界抗衡,依我看,他并不愿意。”
殊羽一瞬不瞬望着他,良久,沉沉开口:“今日我一旦点头,事情就再无转圜余地。”
荼离嘴角一挑,道:“那我就先恭喜太子殿下,祝师叔与清越公主,新婚燕尔,早生贵子。”
好一声师叔,情到浓时恨不得口口声声唤心肝好哥哥,兜兜转转结果落得这么一个身份,他不明白荼离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摆出露出怎样的情绪,疑惑不安难受失望或许都有。殊羽自嘲一笑,留下一句“他不愿意我愿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荒汤谷。
神树下剩下老中少三人,荼离恢复了冷漠的神情,隐隐又泛起一阵杀意。
如果眼前这人不是殊羽的父亲,管他是神是佛,荼离早已手挽风刀杀了上去,他如今却还有脸来大荒汤谷,当初就是在这里,这片土地上,这株神树下,他逼死了阿荼。
对于殊羽的所作所为天帝已是勃然大怒,但碍于在溯风族之境,堪堪压着怒火。一阵静默尴尬间,云中子出来打了个圆场:“殊羽向来识大局,偏又倔强深谙原则,若非触及底线,万不会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你。”
“不过是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怎的就还触了他的底线?”天帝不悦道,“看不出来我这冷情冷性了八百年的好儿子,竟是个痴情种,也不知像的谁。”
云中子笑笑:“自然是像的你。”
“我……”天帝语塞,叹口气,“可我终究还是放弃了。”
说着说着竟扯到自己个儿的陈年旧事上头,天帝赶忙止住,踱步到荼离跟前好好打量了他一番:“怪不得都说阿殿七分像你母亲,我今日再见你,就像见到了阿荼。”他抬头望着神树,接一片落叶,“很久之前,我们便是在这神树下玩耍,听学,也一道被福德真仙罚着抄经抽手心。”
“抽手心?”荼离噗嗤笑出声来,明明恨得要命,但一听到母亲的事还是免不得心软,他剜一眼气定神闲的云中子,揶揄道,“看来我比我阿娘听话许多,竟从未挨过师公的板子。”
福德真仙轻哼一声不置可否,天帝却来了话头:“你阿娘总是被我们连累,不过每每那时,我与你父亲就争着替你阿娘受罚,阿荼胆子小,总忍不住哭,可下一回,仍被我们怂恿着一起闯祸。”
荼离蓦然冷下神色:“阿娘胆子小又爱哭,那她祭树的时候,害怕吗?哭了吗?”
方才起头的愉悦氛围瞬间戛然而止,天帝笑容僵在脸上,荼离不依不饶又问他:“天帝陛下,你与我父亲母亲一同长大,自是情如手足,是也不是?”
“是。”
“那我阿娘祭树的时候,您在做什么?”荼离咄咄逼人,“您想过救她吗?您那时是神族太子殿下,可怎么拯救天下苍生的重担落在我那胆小又爱哭的阿娘肩上?”
云中子喝止他:“荼离!”
“无妨。”天帝摆摆手,“惊风阿荼之死本就是我毕生所憾,当初是我亲自将阿荼送上祭坛,且不论当时我只是个太子,即便放在今日,我也依旧救不了她,也无法救她。”
荼离眼中盛满仇意,他甚至想就这么不管不顾的杀过去,管他最后谁死谁活,又管他溯风族落个什么下场。
“也许我还是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