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费恩
因为提前带话说有假体缺陷的新发现, 沈如磐这一次终于如愿探视到费恩。
监狱气氛压抑。在这里见面, 于曾经地位对等的双方都是难以言喻的打击。
费恩以前只是两鬓斑白,现在头发完全花白, 宽大的囚服套在枯瘦的身上像个扁平的衣架。他声音嘶哑疲惫地开口:“你说有新发现,是什么?”
沈如磐目视年迈的老专家,沉着气反问:“您先告诉我, 为什么您对外宣称基金会要求医院造假?”
“事实就是有造假。”
“不,你我都清楚萧与时的为人。”
“但是基金会组织架构庞杂, 不是萧与时一个人说了算。里里外外牵涉太多,医院、器械商、投资银行、营运推广方,利益层层交织。”
“这是媒体信口开河的揣测, 我不信。我觉得您也不会相信。”
费恩不接腔了。
沈如磐知道他倔,暂时转开话:“腰椎间孔在解剖学是不是没有明确的边界?”
她观察着费恩的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往下说:“我了解到腰椎间孔的孔径和面积并不是恒定不变, 而是随着腰椎的运动不断变化。也就是说,腰椎做前屈、后伸、侧弯、旋转动作时, 椎间孔或扩大, 或缩小, 对椎间盘假体产生挤压——您测试过这方面的数据吗?”
当然测过。
费恩身为脊柱畸形领域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 在动物测试阶段, 用**动物的脊椎做了这方面的研究,继而又在尸体测试阶段截取了一段完整的人的脊椎来分析假体的压力负荷,得到了双重验证。
不过……那时费恩也遇到棘手的问题。
腰椎间孔是脊神经根离开椎管的门户。由于椎间孔在解剖学没有明确边界,实验团队出于精确测量的目的, 将椎间孔定义为神经根管中最狭窄的切面。
这样做并没有大碍。只是,把假体植入人之后,椎间孔变成了最狭窄的金属切面。金属的弯折率有限,加上假体采用钛合金双层镀膜做强化固定,弯折率更加受限,在某些特殊位置,例如右侧后屈或左侧后屈,对假体产生的挤压力矩超出正常范围。
难道不能将椎间孔定义为“最狭窄的切面”,又或者不应该采取内外双层镀膜,而应该避开椎间孔等特定区域,从而防止金属假体崩裂?
费恩被羁押在监狱里的这些日子,脑中思绪万千,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临床手术会惹出这么大的岔子。如今面对沈如磐的质问,他抿直的嘴角慢慢上扬,生硬地反问:“你为什么关心这个?”
“因为科尔的日记提到过这方面的隐患。”
“给我看看。”
“可以。但是您得告诉我,为什么您对外宣称基金会要求医院造假?”沈如磐又把问题拉回原处。
费恩再度沉默。
“您是不是因为自身疏忽大意未能察觉假体的潜在问题,接着又害怕承担法律责任,所以删除数据把过错推卸给萧与时?”
“是这样吗?回答我。”
面对沈如磐的追问,费恩依然维持沉默。
然而沉默也是一种回答。沈如磐不禁愤怒:“一直以来我的耳畔有两个声音在争论不休。一个是您的声音,您在手术前反复为我讲解实施方案,让我权衡利弊,分明无私又负责,和造假作弊根本扯不上关系。
“另一个声音还是您的声音。您坚持说基金会要求医院造假,以求满足推广手术的标准,俨然您自己也是帮凶。
“这两个声音太矛盾,我压根不能理解为什么。原来其实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最根本的错误是因你而起!费恩医生,您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我原本有多么感激您吗?”
费恩面对控诉欲言又止,脸上显出一丝愧疚。
“大意就大意,修正便是,何必谎称造假?萧与时及基金会是那么支持您,事事以您为主导,您何必恩将仇报?
“还有,您张口诋毁萧与时,萧与时却顾念和科尔的交情不反诉你诽谤。您的良心不会不安吗?不会觉得对不起萧与时吗?”
不提科尔也罢,一提科尔,费恩出离愤怒:“那是因为hsiao心虚!他害怕被记者翻出对不起科尔的前尘往事!毕竟他现在有名有利风光无限,而我唯一的科尔却连性命都失去了。”
沈如磐愣住:“什么?”
“hsiao是个伪君子。当年他和科尔同时成为普朗克奖候选人,明明是共同候选,他却故意把科尔的名字压在第二;其次他和科尔合作六年,知道科尔每年秋天都会发作哮喘。他不但不予体谅,反而让科尔彻夜通宵修改文章。”
“所以,当年hsiao离开办公室不到半小时,科尔就因为并发症去世了。科尔出事前试图联系hsiao,不知道为什么电话没有拨出去,等我闻讯赶去医院太平间时,hsiao居然刚从庄园出发。”
沈如磐并不清楚日记后面发生的事,不免语塞。
“你当然认为hsiao不是蓄意害人性命。但是科尔死后hsiao又做了什么?他把科尔写的那部分文章完全删除,获奖人直接变成他,他也从来不在公共场合提起科尔的贡献。”
费恩越说越愤怒:“还有临床实验!表面看起来我是负责人,凡事尊重我的意见,但根本不是如此!临床实验的事那么多,hsiao不管,偏偏等到名单确定之际跑过来掺和,正义凛然删掉你的名字。”
“稍后你遇到骨赘问题,我忙前忙后焦头烂额,他却以假体不合格为理由让我重新测试。我硬挤时间测完,他又看都不看数据,那么我测试的意义是什么?他总是这样,轻描淡写问责,让身边人忙得要死要活——他何曾尊重过我和我的儿子?”
沈如磐听得懵了:“您不能这么评价萧与时。这对萧与时不公,也是对科尔不公。”
她急急拿出随身携带的日记,“您自己看,科尔和萧与时相处挺好。”
费恩不明就里接过,翻开看到里面的内容,脸上神色一惊。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日记的描述里,儿子对萧与时有着深厚的信赖。尤其是后半段那些隐晦的情愫,会让任何一个年迈的长辈难以置信。
费恩合上日记,双手撑住额头,内心混乱不堪。
沈如磐等待一会开口:“您知道自己错怪萧与时了吗?”
费恩苦笑。他摘掉鼻梁上的老花镜,用虚弱疲惫的口吻倾诉:“其实我知道不应该怨恨hsiao,但是在过去好几年的时间里,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科尔最后的样子……我很难过,我总是忍不住幻想,如果hsiao接到电话又或者晚一点点离开办公室就好了。什么奖章名誉,全部送给hsiao,我只要我的儿子。”
费恩的眼眶微微湿润,苍老的声音透出无尽的悲凉:“科尔去世半年后,hsiao忽然打电话问候我,没过多久临床实验开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