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牛羊原本就是他们养的,熟悉它们的习性,交给他们饲养更加合适。战马却不然,战马攸关生死,养着战马的牧场必须由可信任的官员管理。等我军中可大量提供替马之时,军户们也就不用担心自己的马不够好了。”
贺穆兰是从右军升上来的,当然知道右军的马良莠不齐,一旦急行军,队伍掉队、脱队的人不知有多少,全因马力太差。
真要打仗,阵形大乱是很可怕的事。可硬件条件跟不上,平日再训练有素也没有用。这也是为什么出身最低的右军作战能力始终比不上中军的原因。并非单兵能力不行,而是装备差了。
“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只是之中还牵扯到不少关节……”拓跋焘压低了声音:“漠南的牧场有许多鲜卑大族盯着,就等着圈呢。”
“那就叫他们交税……”贺穆兰也小声地说,“得了牧场,陛下不妨把牛羊也拨给他们,再派朝廷官员‘监察’,若有收益,需得缴纳税收,这样省下了管理牧场的人手和时间,又得了进项。只是自己的牧场还是要建的,处置牛羊倒在其次,关键是那么多人……”
远的不说,那么多高车人还眼巴巴等着分草场呢。
以前他们都是奴隶,没有自己的地盘,在自己主族的地方放牧,动辄被赶去他处。如今他们归附的快,又立了大功,这草场第一个就要考虑到他们。
“除此之外,柔然王庭原本就是水草最美之地,今年夏天又被大檀用火烧过,等冬天一过,到了第二年开春,那块地上的牧草一定茂盛的要命,人人都要虎视眈眈。这块肥地给谁都不合适,反倒容易引起争斗,若朝中在此建一牧场,大家都不要争了,牛羊马匹也不用千里迢迢运送南下了,岂不是大好?”
“嘿嘿,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拓跋焘把快要冷掉的圆子三两口吃进肚子,“只不过那里我不准备收归国库,要做我儿子的牧场。”
“咦?”
贺穆兰一愣。
“怎么?我鲜卑大族都是如此。有什么好吃惊的。那里曾是王庭,只有王家能够享有,象征意义倒大于实际意义。我的大皇儿刚刚降生没多久,我既没有给他庆祝过弥月,也没有给他的母族什么奖赏,赐他这片牧场,便是最好的礼物。”
拓跋焘像是所有初当父亲的年轻人一般,想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孩子。
“他如今是我拓跋焘的大皇子,日后就是我拓跋鲜卑之主、大魏之主,以昔日王庭作为圈地,这才合适他的身份。”他毫不迟疑地说道:“至于管理那片牧场,在他能有得力的人手之前,还是我先委派着用上。”
贺穆兰哪里敢谈论这种储君之事,只是低着头不语。
拓跋焘倒像是兴致来了,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没见过我那小子,真的是乖巧,体格也够健壮,看他那眼睛就知道是个聪明孩子!哎呀呀,我都大半年没见过他了,不知道现在长得多大了……”
他倒是准备回去就立下储君,这样日后他出征打仗臣子们也放心许多。
可是贺夫人,还有朝中那么多后宫嫔妃的家人……
一向不害怕阴谋诡计、刀枪箭雨的拓跋焘,忍不住头痛地捂住脑门。
“陛下?”
“哎,别喊我,让我静静。”
贺穆兰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郁卒起来的拓跋焘,只好沉默的继续啃着胡饼。
待所有人都吃的大饱之时,拓跋焘起身和那王伯告别,临走前偷偷丢了一块银子在捣肉的木冲里。王伯年纪有些老了,眼睛昏花,自是没看到拓跋焘做了什么,那年轻人大概是王伯的子侄,应当是看到了,可也当做什么都没看到的继续切他的肉丝。
想来今日宿卫加拓跋焘等人大吃大喝,又赶跑了这么多客人,已经给今日的营生带来了很大的影响,那年轻人和拓跋焘又不认识,见能少一些损失,便承了拓跋焘的好意。
那一块银子,足够王伯家卖上一个月的跳丸炙了。
饭后,拓跋焘让众人找一客店寄了马,陪着他在城中乱逛,走的最多的就是集市和酒肆。
贺穆兰陪着他逛完了东市逛西市,又看着他跟着一群酒客像模像样的吹牛闲谈,再骂骂当下的一些不平之事,简直是瞠目结舌。
若说之前那副对城市的熟悉已经让她惊讶过一回的话,如今这个活像纨绔子弟在街头嬉笑怒骂的样子简直让她有些崩溃。
至少她是怎么也做不到一边抖着腿一边剔着牙,问着酒客“最近哪里有什么乐子可知道”这样的话的。
直到出了酒馆,贺穆兰还一副梦游的样子。那些宿卫则是在拓跋焘“暗访”的时候隐蔽在四周,只有在人少的地方才又冒了出来。
“怎么,你很吃惊?”
拓跋焘看着贺穆兰的样子,哈哈大笑。
‘岂止是吃惊,简直是吓尿了好嘛!’
贺穆兰点了点头:“陛下对临平的熟悉,实在让末将惊讶。”
“我十几岁时就已经走遍魏国了。”拓跋焘带着笑意,“我从小武艺就出众,加之我兄弟众多,父亲便不拘着我们常在宫里,我这个人性子野,一直爱乱跑,一年倒有大半年都在宫外。我还曾跟库莫提溜去过夏国,把我的母族吓得半死,库莫提也被我父汗抽了十几鞭,那之后我就不敢溜去他国了……”
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语气得意地继续说:“我十二岁游历河套时,正遇到柔然犯边。就是那一年,我设计围歼了他们。那一战让我知道蠕蠕们实在笨的可怜,没什么了不起的。后来我前往北方六镇,仔细观察了蠕蠕的动向,觉得被动防守并不能给我们带来胜利,于是黑山大营便立了起来。”
“待我十五岁被立为太子,我就开始代替我父汗巡视各地了。我这人不爱跟着大队伍走,有时候常拉着崔太常微服出行。”
拓跋焘回忆起年少时候的事情,眼角眉梢都舒展开了。
“刚才做肉丸的那家食肆,便是崔太常发现的,认为民间能有这手艺,做的还算。我本人对吃这种事并不讲究,但他是汉人,又出身世代公卿的钟鼎大族,对吃却是十分挑剔的。那老汉得了他的指导,自然对他感激戴德,所以刚才一见我就问崔太常来没来。”
贺穆兰这才恍然大悟。
她在拓跋焘身边也待过一段时间,知道他是连生牛肉都吃的人,绝不会和后世的吃货一样一到一个城市就先去找那个城市哪些东西好吃。
想来那位对吃讲究的崔浩大人也是头疼,跟了这么一个储君,除了要操心他的安危,还得填饱自己的肚子。为了能吃的舒服,还要教别人怎么做。
能知道菜肴怎么做,这崔浩也算是个全才了。
至于拓跋焘的风格,像刚才那样遍访集市、询问物价,和路边的老太太聊天问今年的收成,这才像是他这个一国之君会问的问题。
魏国人口组成复杂,胡族和汉族杂居,酒馆里最容易生事,他问问最近的新鲜事,便是想知道民风人情如何。
若有大的冤屈,在酒馆里坐一会儿,也就能知道个只言片语,到时候再找白鹭官去查,一查便能了解。
贺穆兰一直混在军中,和这位陛下的接触也就是在库莫提身边做亲兵时的那些时候,以及后来在黑山大营备战的日子,平日里他是什么样子,做过什么,以前又做过什么,是一概不知的。
不但她不知,就连前世的花木兰,也不见得知道。
这位皇帝将她带在身边,将自己最不为人知的一面慢慢敞开在她的眼前,若是这个年代寻常的臣子或将军,即使不诚惶诚恐,心中大概也会惊诧莫名。要是个古板点的臣下,怕是当场就要以死力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