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在同一个舱室?”
赵不尤摇了摇头:“小舱左右各只有三间,这位置应该不会记错。”
墨儿和其他人都皱眉思索起来。
瓣儿忽然道:“他们不同船!”
赵不尤笑着点头:“对。有两只梅船。”
墨儿忙道:“这怎么可能?”
赵不尤道:“我们疏忽了一点。董谦是午时上的船,而章美则接近未时,相隔近一个时辰。”
墨儿忽然想起来:“对了,武翔接到的密信上,写的的确是三月初十未时。武翘转写给康潜的密信也是照抄了这时辰。不过,据董谦说梅船午时就起航了,章美和康游怎么能上得了梅船?”
“章美上的是假梅船。”
“假梅船?”
“牵涉到梅船的一共有五个人:章美、郎繁、康游、董谦和丁旦。每个人背后藏着一路人马,后四路人马都是为了紫衣客,只有章美这一路,目的是除掉宋齐愈。因此造出一只假梅船。这很简单,武翔、康游都没见过梅船,只需要在假船帆上照着绣一朵梅花,密信上挪后一个时辰,等真梅船开走之后,再停到岸边,将康游误导到假梅船上。这样,就能借刀杀了宋齐愈。只不过幕后之人并没有料到,章美又顶替了宋齐愈。”
众人听了,都睁大了眼睛,望着水中那只无篷无桅的梅船,说不出话来。
第十三章 滋味
事有善有恶,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须有美恶,盖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程颢几天后——
宫中,集英殿。
六百多位举子都身穿白色襕衫,整齐排列于御庭之中,如晨曦中一片雪林。宋齐愈和何涣都在队列里,两人相隔不远,都挺身直立,凝神静候。
大殿御座之上,端坐着当今天子赵佶。他面容如玉,风神雅逸,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组缨翠缕,玉犀簪导,身穿云龙红金绛纱袍,白袜黑舄,佩绶如衮,如同天庭凌霄殿上一位神君。
殿试策卷已经由几轮考官评定完毕,知贡举官员将拟定的前三名试卷进呈给天子。由于这次恢复了科举,和太学上舍同时应举,前三就共有六名。试卷一直都糊着名号,这时才拆开。天子在御案之上,细细看过六篇策论,比照思量了一番,才拈起御笔,在卷首标出名次。而后拿给黄门,传于唱名官。
唱名官来到大殿之外,对着御庭朗声宣唤:“宣和三年科举殿试,状元——何涣!”
何涣听到自己名字,身子不由得一颤,唱名的回音在殿宇间回荡,惊起了庭边一群宿鸟,纷纷飞鸣而去。何涣忙抬起头,惊远远大过了喜,呼吸都几乎停住。他刚要抬脚,忽然想起祖父说过,临轩唱名,要等宣唤数次,才可以应名出列。他忙收住脚。那唱名官果然又重复宣唤了四次,到第五遍时,何涣才高声道:“臣何涣谢恩!”说完走出了队列,疾步登上御阶,垂首等候于殿门外。
唱名官又朗声宣唤:“宣和三年太学上舍,魁首——宋齐愈!”
宋齐愈虽然生性洒落豪迈,之前也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自己名字,仍是一惊,随即忍不住露出笑来。他也等宣唤到第五遍,才朗声应道:“臣宋齐愈谢恩!”随即也登上御阶,站到何涣身边。
唱名官继续宣唤二三名。六名全都宣唤完毕后,黄门官才引着何涣、宋齐愈等六人进了殿,一起舞蹈叩礼,跪谢皇恩。起身后,天子一一询问三代乡贯年甲同方,何涣、宋齐愈等六人各自恭敬报上。天子得知何涣是何执中之孙,不由得笑赞道:“何丞相果然门风醇厚,诗礼传家。”再看到宋齐愈,天子格外多打量了几眼,连声道:“好!好!好!”
之后,黄门官才引着何涣、宋齐愈六人出了大殿,到侧殿的状元侍班处,每人各赐了一套绿襕袍、白简、黄衬衫。六人换上新衣,释葛着锦,帽边簪花。
等其他六百多人都宣唤完毕后,天子又在边殿赐宴,何涣、宋齐愈等六人是酒食五盏,其他进士则是泡饭。宴罢后,前六名又各进了一首谢恩诗。这才一起起身,列队出了东华门,每人各赐丝鞭一根、骏马一匹、黄幡一面。何涣和宋齐愈当先,六百多举子跟随于后,在仪仗导引之下,黄云碧涛一般,前往礼部贡院期集所。
街上人山人海,都来争看状元、魁首,沿途豪家贵邸纷纷张列彩幕庆贺,有女儿待嫁的官宦富室,也挤在人群中争看择婿。
宋齐愈策马前行,望着这如潮欢浪,做梦一样,忽然觉得十分孤单——如今我已名满天下,但这举世名望,却换不来莲观一个真名。
何涣则悲喜交集,这一天他梦寐多年,只可惜祖父未能亲眼看到,阿慈也不能在身边同欢同喜。
南薰门外,礼贤宅。
几个婢女仆妇拥着冷缃和阿慈,从后院来到中庭,马步已经叫人备好了两顶轿子,停放在庭院中间。冷缃和阿慈各自上了轿,正要起轿,冷缃忽然掀开轿帘:“等一下!阿翠,我忘带了手帕,你快去给我取来。”
阿翠赶忙跑去后院,众人都在庭中等着。昨天,冷缃跟蔡行说,阿慈已经回心转意,只是得先去庙里还过愿才成。蔡行当然一口答应。
过了一阵,阿翠取了帕子回来递给冷缃,冷缃这才道:“好了,走!”
马步挥手让轿夫起轿,冷缃的轿子在前,阿慈的在后,两顶轿缓缓向门外行去,几个婢女仆妇跟随在轿子左右,马步则在前导路。
轿子刚出了宅院大门,走在最后的一个仆妇忽然嚷起来:“血!血!快停下!”
其他人听见,全都回过头,那个仆妇指着阿慈的轿子仍在叫。众人一看,见阿慈的轿子下面不停地滴下血水,断断续续洒了一路。旁边一个婢女忙掀开轿帘,才看了一眼,猛地惊叫起来,声音尖得整条街都能听见。
轿夫忙停下轿子,马步也赶了过来,众人争着围过去看,轿子里不见了阿慈,座上躺着一只黑狗,龇着牙,喉咙被割开,血仍在渗,已经死去。狗身上竟穿着阿慈的衣裳!有个仆妇认出来,那只黑狗是蔡行最钟爱的猎犬。狗身边还有一张纸,蘸着血写了一行字:菜花虫,莫着慌,半夜等我来敲窗。
烂柯寺后,鼓儿封家。
池了了听到敲门,忙出去开门,来的是曹喜。
那天她和曹喜赶往开封府,向推官申诉了董修章死亡的事实。之后曹喜又四处花钱托人打问,终于找到一个车夫,那车夫替侯伦运载了祥瑞梅树,有了这个人证,推官终于释放了鼓儿封。
曹喜见到鼓儿封,虽然心里感怀,却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而鼓儿封因感念曹大元将儿子养育成人,也不愿意戳破。两人相见,都只点了点头,都有些不自在。鼓儿封掏出那块古琴玉饰,递给曹喜。曹喜接过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道谢,嗫嚅半晌,终还是没能发出声。
不过,这几天曹喜每天都要买些东西来看望他们,他仍没打定主意认生父,不过神色态度间已经是亲子之情了。
池了了想,这样也很好。
倒是她自己心底有件事,让她很愕然——
她原以为自己钟情于董谦,可那天见到侯琴,她丝毫没有嫉妒之心,后来见到董谦本人,也似乎并没有格外动情。反倒是见到曹喜时,觉得越来越不对,有些慌,有些怕,却又隐隐很想见。
这是怎么了?我不是一开始就厌恨他?
这两天,她似乎渐渐明白过来,自己之所以一开始就对曹喜厌恨无比,是因为曹喜从一开始就对她极其轻蔑。其实,她只是一个唱曲的,遭人轻蔑再平常不过,却为何单单这么介意曹喜的轻蔑?她厌恨他,其实是盼着他能在意她,能看到她的好。可是曹喜看到了吗?
今天,估摸着曹喜快来了,她就竖起耳朵听着,一听见敲门,忙出去开了门。
曹喜站在院门外,朝她笑了笑,池了了望着他的眼睛,觉着他看她的目光很暖,很柔,却无法断定这暖和柔,是由于她是他的义妹,还是由于她是她?
箪瓢巷巷口,颜家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