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依张氏之邀,到了她所在那条船上,在整个大船靠近边缘的位置,大约相当于普通船一条半左右的位置,被这些女孩所占用。
能参加这个宴会的,自然都有些身份,不是某位勋贵家的女儿,就是南京城里某大员的千金。魏国公府在江宁算是一霸,徐维志出游,四十九卫都要派兵值宿,一般人也不会驳他面子。再者,还有张江陵的儿女在,这种宴会实际就成了官场社交的一部分,一般官员也不会拒绝自己女儿参加这种活动。
船舱打了隔断,面嫩的女孩躲在里舱,透过屏风间隙向外头看着,唧唧喳喳议论着什么。徐六小姐被她们围在中间问东问西,她其实也是腼腆性子,被问的面色绯红,小声埋怨着。
“你们总问我干什么,我与这个范公子也是初见,但是张家姐姐说他是大才子啊,肯定没错的。对了,你们看的那个牡丹亭,就是他写的。……对,朱小姐节烈记也是……幼学琼林也是他……他当然没成亲了,不过家里是有两个妾的,这也不算什么……”
甲板上,依旧身穿白狐裘的张氏,与范进站在那里,又开始下盲棋比试,顺带看着岸上,等待客人过来。虽然张氏脸上带着笑,但是看的出,情绪有点低落。
这也难怪,张家下人连刘府的门都没进去,就被挡在外头。对于这次宴会邀请,刘一儒的回应就是两字:胡闹。然后把张家的下人打发回来,丝毫没给面子,搞的张氏也很下不来台。
原本刘堪之应该是必来的角色,没想到意外失约,让少女感到没面子加上失落,也是情理中事。范进只好安慰道:“刘兄一回了家,就是身不由己,天伦发话,哪有他不答应的份?老爹怎么说怎么是,他也没办法。”
“是啊,没办法……刘兄是孝子,再者也不能因为这些许小事忤逆父意,这我都能明白。小妹只是觉得,刘世伯越发不近人情了。当日他不是这样子的,虽然人很方正,但是终究是个慈祥长辈,可现在的刘老伯,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了。张刘两家的交情,难道就此为止?”
少女苦笑一声,“对不住,一下子想到哪里去了,范兄见笑,我们下棋吧……方才我那一步,落在哪来着,范兄提个醒。”
其实范进已经发觉,张氏在船靠近南京时,就有意的与自己拉开距离。下棋的次数减少,平时的联络频率也在下降。当然随着与张嗣修等人交情日深,两下往来的比较多,与张氏的往来少,也不会感到受冷落。
在少女看来,其表现的也算是不着痕迹,但是这种刻意的自然反倒是让范进觉察。心内与其说失落,倒不如说是好笑:若是心内无他念,又何必故意拉开距离?在长沙时,可不是这样的。
先是热,然后某个时间段变的疏远冷一些,都是极正常的事,范进对这些早就有所准备。眼下又恢复成当初的模式,就是个证据,当然这也要感谢刘一儒送了个助攻。
人陆续赶来,几个男子也向这边过来。张氏今天穿的是男装,并没准备像那些女孩一样躲进舱里,只自己吃饭顺带观察外面情形,而是准备像男子一样饮宴酬酢。她看看范进,“范兄,你说小妹今天若是也叫个花魁相陪怎么样?”
“世妹没做过这种事么?我以为你早做过了呢。现在做,还有点嫌晚。”
张氏一笑,“当然做过了,在家乡时,我二哥和一个花魁很要好,当时差不多要闹到娶进门做小的地步。二嫂又哭又闹,和二哥很打了一场饥荒。最后我出面装成男儿与那女人相好,故意去勾引她,很快她就上了当,把对二哥的海誓山盟都扔掉了,非要跟着我。二哥那才知道自己上了当……家里总算和睦下来,我也就再没去过。那女人后来还给我写过信,说即使知道我是女儿身,也愿意与我长相厮守,实在是可笑。其实觉得挺没意思的,庸脂俗粉,没几个能入眼的。无非是你们男人贪图新鲜,家里给不了的东西,就想要去外面要。用大把的银子,捧了一个个花魁出来,还要围着她们转。”
范进笑道:“这才是宰相之女的手段,这手做的漂亮!”
“当真?当日刘兄可是为这事好生把我训了一顿,说我实在太胡闹了。”
“刘兄家教严格,怎么想也在情理之中。我们广东民风与湖广不同,不少人都说我们民风不好,实际就是我们看的开而已,女人为什么不能去清楼呢?大家都一样,男人能叫女孩子陪,女人就也能。”
张氏点点头,并未言语,此时,已经有两个男子从徐维志那里走过来,一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书生。那中年人四十几岁,面向和善,离着老远就作揖打躬的见礼。
“张小姐一向可好,晚生李知孝,这厢有礼。”
少女连忙回个礼,“李先生?您可千万别客气,您是徐世伯的朋友,亦是小女子的长辈,可不敢在您面前拿大。”
“大小姐客气了,学生不过似乎徐千岁面前一伴食清客,哪敢称朋友,更不敢擅居尊长,您这是要折我寿的。能让小人称一声晚生,便是造化。这位是范公子吧?久仰久仰,幼学琼林为万千学童启蒙,着实是佳作,真大才子才有这等手段,佩服佩服。”
两下寒暄几句,他又指向身边年轻人,“这是晚生的外甥魏永年,永年快来给几位见礼。”
天已经黑了下来,船上点起了灯火,照的如同白昼。灯球掩映中,范进发现,这魏永年年纪比自己大几岁,相貌倒算是俊朗,神色间也极谦恭,属于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很谦和很朴实的书生,倒是不招人厌烦。等人进了船舱,徐六小姐不再与身边女子打闹,目光紧落在男子身上,小手紧握成拳,不住道:“魏郎……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