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晋笑了笑,允魏瑶住在宫中,却是给她挑了个最僻静的宫殿,别说宁晋不常去,便是在宫门口路过的奴才都没有几个。
魏瑶几日下来不哭不闹,安安分分的,有闲心时寻了处竹林抚筝。
筝声传得很远很远,时而静缓时而急促,泠泠如石上清泉,飒飒如高岭之风,原是在皇宫这种雕栏画栋的禁地,她的筝却有几分空山的寂寂渺渺。
“谁在弹琴?”
宁恪游龙式一收势,就听竹林方向传来的乐声,不禁问了句。一旁的太监说:“哦,应该是姜国来的四公主。”
“四公主?”宁恪皱眉,“姜国的使节团不是随皇兄去春猎了吗?为何四公主尚在宫中?”
“四公主舟车劳顿,这几天一直在宫中养病,所以就留在了宫中。”
宁恪说:“倒显得靖国招待不周了,去请太医再去看看四公主的病,让他们好好诊治,不许怠慢。”
太监说:“今天摄政王已经吩咐过了。”
宁恪脸上浮了些笑,不常见,叫太监看得一愣,笑容转瞬即逝。宁恪问:“师父…没去吗?”
“摄政王身子一直不大好,春猎兴高是不假,总是折腾人的。”
宁恪点头,想去将官员进献给他母妃的一味灵芝讨来,送到忠国公府去。他从不是个服帖的人,不过念在何湛之前没少为他费过心,这点心意也是应该的。
脚步还没迈出去,只闻竹林中的筝声忽得变了一个曲调,杀伐之气腾腾而来,声动天地,明明只有筝声,却好似将所有的一切都拉回血腥的沙场,嘶吼声、马蹄声、战鼓声、兵刃相接声一应俱全,急促若飞瀑坠地,激昂壮烈。
连那太监听这筝声,都不由感喟一声,忌惮主子在场,没敢作出评价。
宁恪狠狠拧起了眉,挥手遣人退下,独自一人提剑往竹林的方向走去。
这筝声太过熟悉。
前几年,他的“义父”会常来宫中,好似铜墙铁壁都挡不住那个人。
义父常会给他带来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宫里那么多规矩,在义父面前都不用守。他说规矩是人定的,人要活得好,必须要成为制定规矩的人。宁恪少时乖戾非常,越是要守规矩,他就越不想守,嬉笑怒骂全凭个人意愿。周围的人见了,没有一个不斥责他的,就连那些个奴才,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仍说他不懂教养。
唯独有义父,常叹他为真性情,在他身边,宁恪能做他想做的任何事。
有一次,他说他想出宫,义父只说需要些时间。他不知道义父做了什么,可他没等多久,义父就真得能带他出宫了。宁恪自小在深宫长大,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宁左的太子府,京都多少繁华,他是连见都未见过的。
义父于他而言胜过亲父。
他私自出宫多次,曾与义父身边的一名唤作雪仪的女子交好。雪仪比他大上几岁,虽常带着面纱,但眉眼温柔,颇像宁恪的母妃,宁恪少时见了心中不免亲近。
宁恪性格乖僻,雪仪却是个脾气极好的人,任宁恪怎样耍混,她都不曾介意,有时还会偷偷帮他一把。
雪仪会弹筝,这首《战长关》指法繁复,亦是雪仪独创,除了她,没有人会弹。
可《战长关》的音色的的确确叫魏瑶弹了出来,宁恪循着筝声来时,魏瑶坐在一方翠亭中抚琴。
前去迎接姜国使团的时候,他只远远地看了魏瑶一眼,之后她抱恙宫中,两人更没有相见的机会,直到宁恪的脚步渐近,魏瑶按下琴弦转过身来,宁恪身子一震,下意识地喊了声:“雪仪。”
魏瑶眉眼宛然一笑:“这次倒认出来了。那天你来迎接,见你神色冷淡,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真的是你?你怎么是…四公主?你是姜国的人?”
“你我非要站在国家的层面上么?”魏瑶伸手抚了抚宁恪肩上的竹叶。
宁恪一把捉住她的手,质问道:“你是故意的?为何要引我前来?”
魏瑶笑道:“你总是很聪明。只不过我在抚琴之时想到个主意,故而想到了你。”
“你想做什么?”
“还不能告诉你。”魏瑶点了一下宁恪的鼻尖儿,眉宇间存着宠溺,“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义父是谁吗?我领你去见他,好不好?”
…的确,宁恪从未见过义父长什么样。
义父言自己相貌丑陋,不愿示人。宁恪从不在意人的相貌,只要义父疼他,就算他有些不可示人的秘密,宁恪也不在意。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想知道义父究竟是谁,为何有这样神通广大的本事。
也想知道,为何是他?为何义父偏偏要收他为义子?
魏瑶缓缓附到宁恪耳边,轻声说:“宁恪,终于等到你长大了。义父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了。”
春猎的地点定在皇家划定的围猎场,这块常供春闱武举的考核,同时皇家也会有人常来此处围猎骑射。
营地在此驻扎,铁骁骑在外巡逻,将其围得水泄不漏,一只苍蝇都不飞进去。
宁晋与谢惊鸿先看了一场搏戏,谢惊鸿嗓子不好,不太经常说话;宁晋跟他更没什么好说的,谢惊鸿于他而言就是个威胁,一个时时刻刻能夺走何湛的威胁,别说与他交谈,宁晋连杀他的心都有了。
两人相对无言,一场搏戏看得沉默无比,只有随行的几个官员看到精彩绝伦之处会拍手叫好。
夜间会场散去,谢惊鸿与宁晋请辞后就回到营帐中休息,谢老七给他添了件大氅。如今已入春,别人都渐渐着上薄衫,但谢惊鸿似乎尤其畏冷,哪怕是一阵微风吹过,都能见他瑟瑟发抖。
谢老七收到魏瑶的消息,向谢惊鸿回禀,谢惊鸿听言笑了笑:“这个丫头…心思很多,不愧我一心提拔她。既然如此,就按照她说得去做吧。她说得有理,时机不是要等的。宁恪越来越不听话了,他也该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别再像他哥一样就好。”
谢老七领命,提笔写下一封信,信封上指名道姓要送达忠国公府。
只是送信的“夜鹰子”还未潜出营地,就被宁晋的人放倒了。
烛光盈满了营帐,宁晋细细描画着花样。京窑刚刚研究出烧青瓷的工艺,宁晋想叫何湛看个新鲜,亲自画样,令人做一套茶具出来。
信被送到帐中,宁晋沉了沉心,半晌都没敢打开来看。
一旁的太监多点了盏烛火,将营帐照得更亮,宁晋坐下将信封拆开,缓缓将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