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樱细细琢磨番,这种情况是有的,在南边人眼中,京城寸土寸金,处处都是达官贵人,她甚至听到一个说法,在京城的大街上吐口痰弄脏地面都要入狱,更别说是南边的灾民了,她心思一转,浓密漆黑的睫毛翘了起来,双眼盛满了光华,“吴管事一家能回来了?”
谭慎衍知晓她是想到那些特产了,唇角笑意更甚,“能了,不过吴管事受了点伤,在外边院子养着,下午我捎人过去接他们过来。”
宁樱点了点头,脸上总算露出少许笑意。
青岩侯府门口矗立着两座石狮子,身形高大威武,气势恢宏,她担心和谭慎衍一块下马车被门口的人瞧见,心下迟疑着如何开口。好在谭慎衍没为难她,识趣道,“待会你下车,我去马房转一圈再回来。”
宁樱松了口气。
站在侯府门口,她脑子里自动描绘出侯府院中的景致,心口刺痛了下,和闻妈妈一块往里走,入门是一块长方形的影壁,影壁上绘制着侯府的地形,阡陌纵横的小路,匠心独具的抄手回廊,回廊侧亭子,阁楼,假山,水榭,俱在影壁上表现得活灵活现,她深吸两口气,顺着丫鬟引的路缓缓往里边走,穿过垂花厅时,她目光一怔停了下来,难以置信的望着周遭景色。
她记得这处有座池子,里边养着锦鲤,还栽种了应景的荷花,如今,池子被填起来了,周围栽种的植株大变了样。
“院子刚翻新过,六小姐小心脚下,别弄脏了鞋子。”
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宁樱转过头,谭慎衍站在抄手回廊的拐角,紫黑色的长袍衬得他眉目阴冷,难以接近,整个人不复在马车里的温和,大变了样子,若非声音带着善意,宁樱以为他不欢迎自己。
谭慎衍信步而来,去年到现在,她好似又长了些个头,只是胸前还平平的,毫不起眼,敛下目光,几步走到了宁樱跟前。
丫鬟见着谭慎衍,低头屈膝行礼,不敢抬头,连呼吸都收敛了,前些日子,院子里大肆动土,侯爷和夫人不明所以,闹到老侯爷跟前骂世子不孝,不问过他们的意思擅自改造院子,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侯爷性子暴戾,闲赋在家后窝着火没处撒,拿世子开刀,结果被老侯爷训斥一通,灰头灰脸走了,不过,侯爷不敢和老侯爷犟,在世子爷跟前他可是长辈,不相信世子敢忤逆他。因而匠人们刨土挖树,侯爷在边上不肯,闹得匠人们难做,传到世子爷耳朵里,二话没话就让人将侯爷架走了,毫不将侯爷放在眼里。
为此,侯爷闹了一场,气得晕过去了,即使如此世子爷仍然无动于衷,且吩咐匠人们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竣工……
前几日,侯爷乌烟瘴气的,不过因着这件事,下人们对这个阴晴不定的世子爷愈发忌惮了,侯爷的话他都不听,谁敢忤逆他,下场可想而知。
谭慎衍的目光落在宁樱身上,不耐烦的朝丫鬟摆手,“祖父的客人,我送她过去,你忙自己的事儿去。”
丫鬟不敢逗留,再次屈膝施礼,小步退走了,直到退出去很远,才敢微微抬眉望向对峙而立的两人,两人紫色的衣衫相得益彰,男俊女美,她心底竟然生出她们是天作之合的感觉来。
宁樱嘴角的笑有些僵,四周的景色都变了,叫她觉得陌生,陌生中心底涌上股落寞的情愫来,她极力摆脱的人和物,都和上辈子不太一样了,她不知是哪儿出了错,喉咙有些干涩,“看影壁上的地形貌似不太一样,这就是你之前说的翻新?”
谭慎衍故作不懂她脸上的情绪,朗声一笑,小声道,“你心里知道就好,为此,父亲费了不少心力,累得生病了,走吧,我们去祖父院子里。”
她不想踏进这,哪怕景致大变样,有些不好的记忆仍然还在她脑子里。
随行的是闻妈妈金桂银桂,没有侯府的下人,故而也没府里的人听到谭慎衍的话,要知道,侯爷的确生病了,不是累的,而是给气的。
两人并肩而行,院中的景致大不相同,许多回廊甬道都改了,亭子还在,不过因着周围种植的植株,氛围大变了样子,这个侯府,对她来说是熟悉的,如今却全变得陌生了。
老侯爷住在青山院,拱门外栽种了大片的常青树,树木葱翠,一丛一丛的绿色,深浅不一,倒是别有番风情,老侯爷坐在正屋里,后背靠着垫子,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满头白发,脸色病弱,一双眼却蕴藏着无限神采,风姿不减当年,宁樱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心下有些紧张,中规中矩的屈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该给老侯爷磕头。
老侯爷捋着胡须,高兴不已,前些日子,孙子说得空了把他中意的小姐带回来给他过目他便一直惦记着,之后孙子说侯府戾气重,恐会吓着她需改建院子,他也认了,他知晓自己没有一年可活了,孙子如果能在他走之前把亲事定下,也算了却他一桩心愿。
“是宁家小六把,抬起头我瞧瞧。”
宁樱略有紧张,抬起头,强忍着心底的情绪,努力的笑了笑,她忽然明白过来,可能,谭慎衍本不是冷酷残暴沉默寡言之人,约莫是身边最亲的人没了,他封闭了自己的心思,渐渐变得不易接近起来,所有的心思都埋在心里。
对侯府的事儿她知之甚少,不过能逼着谭慎衍对付自己的父亲,背后的心酸可想而知。
老侯爷打量几眼,几不可察的蹙了蹙眉,望了边上的孙子一眼,这年纪,有些小啊,成亲得等到什么时候?
谭慎衍脸上漾着如沐春风的笑,适当提醒老侯爷道,“祖父,前几日得来的一车蜀州特产便是六小姐的。”
收到孙子的暗示,老侯爷笑了起来,难得有个孙子中意的,年纪小就年纪小吧,有胜于无,不管怎么说,他到了地下遇着老婆子和儿媳妇,也算有个交代了,“小六快起来,坐吧,之前,慎衍从外边带了车特产回来,方才我院子里,闻着味儿挺香的,一问才知是别人的。”
老侯爷上了年纪,说话的速度有些慢,咬字也有些模糊了,不过宁樱却听得清楚,脸上轻松笑了起来,“老侯爷若是喜欢,可以尝尝,管事媳妇自己腌制的牛肉,什么口味都有,软硬适中,在庄子上的时候我便喜欢得很。”
她眼中,老侯爷是威风凛凛,威严肃穆之人,没想着,竟是个爱吃的,这点,与她想的大不一样。
谭慎衍将话题引到那车吃食上算开了个好头,老侯爷年轻时去过的地方多,蜀州他是去过的,听他说起蜀州的情形,宁樱愈发放松下来,老侯爷说到主街上的铺子他熟悉的宅子,她回想一番后附和两句提出其中的不同来,城东的面馆不是鳏夫开的而是一对年轻夫妻,说是祖上的手艺,西边的空地起了许多房屋,逢年过节十分热闹,蜀州一面城墙破旧不堪,是有一任巡抚大人做主保留下来,在城墙外重新修葺了新的城墙,打仗弄的民不聊生,巡抚大人希望蜀州百姓能居安思危,哪怕山高皇帝远也不要忘了朝廷对大家的照顾,在那片城墙下死的将士,用他们的身躯缔造了蜀州之后的安宁。
宁樱是女子,没有建功立业报效朝廷的心思,然而说到那片城墙时,仍满不可避免的心潮澎湃,喉咙堵塞,人,总要在经历过生离死别后才懂得珍惜一些东西,对一些东西感同身受。
老侯爷听得热血澎湃,激动道,“那位巡抚大人可是个有雄心抱负的,有机会,你会见着他的,他啊,厉害着呢。”
宁樱点头,朝廷重文轻武,巡抚大人能为死去的将士留一片他们奋斗努力的战墙,的确是个厉害人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热络,谭慎衍站在老侯爷身后,轻轻捏着老侯爷肩膀,好久,没见着他这般高兴,谭慎衍望着红唇一张一翕的宁樱,眼里充满了柔情。
晌午时,灰沉沉的天下起雨来,青山院树木葱郁,枝叶繁茂,雨哒哒的拍打着枝叶,仿若无波澜起伏的小调,听得人心平气和。
老侯爷面露倦色,瞅着屋檐下的雨滴,笑着和宁樱道,“你和慎衍在青山院用膳,我这会儿精力不济,回屋休息会儿,待我醒来,你再与我说说蜀州的事儿,几十年的光景过去了,蜀州大变了样子啊……”
宁樱本是想回了,听了这话,没来由地点头应下,谭慎衍扶着老侯爷起身送他回屋,却被老侯爷推开了,“我让罗平扶我,来者是客,你好好招待小六,别怠慢了人家。”
他一生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宁樱说话嗓门大,这种人做事不拘一格,张扬随性,是个有主意的,而且他感受得到宁樱对他的钦佩,这种钦佩不是做张作小心翼翼的奉承迎合他说的话,而是打心底敬重他,这点,他只在手底下的将士以及宫里那两位身上看到过,不由得叫他生出许多感慨来。
罗平上前,谭慎衍将老侯爷的手放到罗平手里,回眸瞅了眼宁樱,见她态度谦卑,目光一直凝视着老侯爷,面色一软,退回去和她说话。
老侯爷身体不适,青山院有小厨房,呈上来的都是些家常菜,其中一样吸引了宁樱的目光,掐丝珐琅黄底红花的碟子里堆着颜色不一的牛肉,摆放的跟花儿似的好看,她握着筷子,眼珠子转了转,“是吴管事捎来的牛肉?”
谭慎衍替她夹了块放她碗里,笑道,“知道你惦记着,方才让人拿了些出来给你解解馋,傍晚你便能全捎回去了。”
谭慎衍用的是他自己的筷子,宁樱脸不自在的红了下,有的事情她能感受到,只是他不说破,她便不好拒绝,她总不能拉着谭慎衍说,我这辈子不会嫁给你了,你喜欢别的姑娘吧,万一自作多情了怎么办?往后她都没脸抬头做人了。
故作看不见碗里的牛肉,她自己往盘子里夹了块,谁知,谭慎衍却道,“先吃五香味的,麻辣的刺激肠胃,会不舒服,循序渐进,肠胃适应后再说。”
宁樱撇嘴,筷子一转落在了旁边的五香味牛肉上,不管怎么说,她不肯动碗里谭慎衍夹过来的肉,谭慎衍也不生气,问起宁樱蜀州的事情来,“许久没见祖父像今日这般开心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六小姐能否答应。”
宁樱下意识的想要摇头,但看谭慎衍眉目认真,其间萦绕着淡淡的担忧,她舌头打转,低下头,漫不经心道,“我能耐有限,你说出来,不太出格的话,我琢磨琢磨。”
她不是糊涂之人,谭慎衍要她帮的忙必然是麻烦事,她坐在青岩侯府的屋子里,直截了当拒绝她,不太好,于是,她才想了这个法子,为难的话,她势必是不会答应的,能力范围外的,她不会逞强应下。
看她心软,谭慎衍又笑了起来,她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如今对他并非那般排斥,从南山寺的时候他就发现了,换个人,她一定不会同意人进屋的,她知道自己不会伤害她,才愿意他进屋,好坏,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哪怕,她心软的目的是在想如何拒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