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很失望。”他认真地回答汪石,甚至有点强势。
汪石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讥诮分毫不减。话既出口,顾琢斋再也无所顾忌,他回视汪石,坦然道:“错就是错,错不会因为错多了就成了对,也不会因为犯错的人多了就不再是错。画院不应该这样,这样的画院,我很失望。”
他真的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真的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成为想陈副使和丁绍钧一样不折手段的人。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或许应该用模棱两可的话将这个话题一带而过,但汪石是他敬重的人,他不想对他也虚与委蛇。
汪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顾琢斋毫不退让地直视他,甚至默然在心里下定了决心,如果汪石斥责他,他就请辞回乡。
他无法忍受自己变得卑劣。
汪石感慨一笑,眼神中的压迫感随着这个笑烟消云散。
“英雄出少年啊!”他一声长叹。
顾琢斋反倒因为汪石的这句称赞而心生忐忑。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如何在画院立足,他明白自己的底线的在哪里,可也明白过刚易折委屈求全的道理。
“这世上不可能有世外桃源,画院如此……似乎……”他不知所措地皱了下眉头,烦恼道:“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若事事都只讲求个情理之中,那就要天下大乱了!”汪石不甚苟同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地说。
他沉下脸告诫顾琢斋道:“延兄和我在画院周旋这么多年,就是希望这些所谓情理之中的妥协越来越少。”
他说得掷地有声,顾琢斋不禁为自己软弱想法感到了一丝羞愧。
“我六十了,就算是再有豪情壮志,在这画院也呆不了几年了。可是茂之,你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去实现你的抱负,去让这个画院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茂之,独善其身很容易,但独善其身也很自私。”
“我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汪石的神情仍旧冷峻,但他眼角眉梢的疲惫和无力,就像冬日夜晚悄然爬上嶙峋岩石的霜花,虽然无损于岩石的坚屹,却也让岩石无法摆脱。
顾琢斋忽然就觉得肩头担上了一份这辈子也卸不下来的重担。
“学生知道。”他诚恳地回答。
汪石略略一点头,刚才的不小心流露出的衰老像风一样转瞬即逝,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罚掉的半年薪水我会补给你,停职的半个月你不能来画院,也不能疏忽掉手上功夫,知道了吗?”
顾琢斋连忙婉拒:“这次是因为我没有注意提防,才会让丁绍钧得逞。学生本来就有错,这处罚我理应承受,万万不可让老师破费接济……”
“给你钱你就拿着,不必多说。”汪石果断打断他的话,不让他再说下去。
顾琢斋的经历他已了解得七七八八,虽然顾琢斋从来不在他面前叫苦,但他也大概知道他手头并不宽裕。京城开销大,他半年没有进项,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汪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严厉,顾琢斋却精准地体味出了他的一番苦心。他感激答应,不再同他争辩。
晚间出宫后,他一如平常直奔明若柳的小院。这夜月色好,吃过晚饭,明若柳和他坐在院子里赏月。
院子经过打理,已被布置得十分雅致闲适,春日晚风轻柔,时不时将混杂馥郁的花香送进两人鼻尖。明若柳无聊地捡着地上被风吹落的杏花,见顾琢斋整晚都打不起精神,忍不住拿朵花在他面前晃了晃。
“是在画院碰到什么事儿了么?一晚上都心不在焉的。”她歪着头问他。
她黑亮亮的眼睛在月光下像是两泓清亮的泉水,顾琢斋倦倦地笑了一笑,伸手握住她手腕,轻轻一用力将她拽到了自己怀里。
“干嘛呀,又来……”
明若柳跌坐在他身上,嘴上不乐意地抱怨着,手臂却自觉地环上了顾琢斋腰间。
“就让我抱一会儿。”顾琢斋抱紧她,将头埋在她如云的鬓发间,轻声呢喃道。
明若柳撇撇嘴,便任由他抱着了。
顾琢斋身上总是有着股淡淡的颜料味道,她窝在他怀里,一声声数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颇有种安宁满足的感觉。
良久,顾琢斋从她肩窝处抬起脑袋,像是缓过了一口气一样,仰头靠在长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看着累得很,又什么都不肯说,明若柳眼睛一转,伸手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审问道。
顾琢斋早已习惯她这动手动脚的恶作剧,他无奈拨开她的手,睁眼对上她好奇探究的眼神,唇边漾起了一抹笑意。
他捏住她的下巴,柔声与她商量道:“郊外的桃花开了,我们明天去赏花好不好?”
“你明天不用去画院么?”明若柳惊讶地看向他,在他怀里坐直了身体。
“这半个月我休息,不用去画院。”
明若柳更吃惊了。她追问道:“为什么?”
昨天顾琢斋还忙到宫门下钥才到她这儿来,怎么今天突然就清闲到这个地步了?
顾琢斋不想把烦心事儿告诉她,便悄悄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不是常抱怨我把你这儿当饭馆,每天就来吃个饭么?这十五天我天天来找你,你可不许嫌我烦。”
明若柳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花在他颊上扫了扫,笑嗔道:“难道你现在就不烦人吗?”
顾琢斋笑着捉住她的手,她顺势倚入他怀中,不再多问。
世间烦恼如云散,只要不是死生大事,她也犯不着追根究底。
顾琢斋随意与明若柳交谈着,忽然想到昨夜回到旅馆收到了程安亭寄来的信,便顺口向她提道:“你们知道程兄已经启程前来京城的事儿吗?”
明若柳点点头,想起泛漪今早喜不自禁的模样,忍不住取笑道:“你不知道今早泛漪翻来覆去看信的样子有多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