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在梁少龙的意犹未尽和黎叶的依依不舍中,罗夏至等人还是回到了上海。
在火车站和顾翰林分开后,罗夏至就上了罗家派来接人的车子, 驱车往家中开去。
看着车外依然熙熙囔囔的大上海街头, 闻着和苏州郊县截然不同的,略带着焦煤味道的大城市空气, 罗夏至想到了在早上黎叶送自己到苏州火车站的一路上所说的一番话。
为了让他们两个“好好说话”,梁少龙很是难得地让出了他心爱的福特车, 和顾翰林改坐其他的车子前往火车站。
“表哥, 你麻烦大了。”
刚钻进轿车车厢,梁少龙就啧啧两声,然后连连摇头, 一副欠打的皮样子。
顾翰林一声不吭看着他,看他准备吐什么……象牙。
“为了帮助表哥你,昨天晚上我特意在走廊上拦住了小夏。我问他对你是什么想法,你们这样不上不下吊着算是怎么回事。怎么样——做兄弟的做到这一步, 没话说了吧?”
顾翰林“哦?”了一声,将身体微微朝他倾斜了些,“夏至他怎么回答的?”
“他说——关你屁事。”
学着罗夏至的口吻,用波澜不惊中带着几分冷淡的语气说道。
说罢, 梁少龙又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空气眼镜架”。
别说, 倒是挺像的。
一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翰林尴尬地将拳头放在鼻子下面干咳了两声企图掩饰。
“后来我又问他——你看我怎么样?”
顾翰林沉默着,顺手将拳头举了起来。
“他说——我不喜欢你这样的。然后就走了。”
梁少龙悻悻道。
拳头放下。
梁少龙挠了挠后脑勺, 将手搭在顾翰林的肩膀上, 若有所思道, “表哥, 我觉得你的小夏有点问题啊?”
“什么问题?看不上你算什么问题?”
看得上你才是问题。
“我这么问他,就是想要试探他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你能文,我能武。你有文化,我有钱。我们两个又长得那么英俊,简直就是男人中的极品,对不对?”
“唔……”
顾翰林很难说“不对”,但是说“对”的话,又显得自己跟梁少龙一样很不要脸。
说到底他好歹也是个堂堂校长,不能跟这个人一样“无-耻”。
“我回房分析了一下,像我们这样的‘精品男人’他都看不上,那么只有两个原因了——”
梁少龙伸出两个手指。
“一,他不喜欢男人,你彻底没戏。”
顾翰林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这是他最害怕的。
他是早年在读国中的时候就察觉了自己的性向,在经历了很是痛苦的一翻挣扎后,才逐渐接受了不能为世人所容的自己。
在这个以“传宗接代”为最重要的人生大事的年代,即使明知道自己的性向,也有人会选择结婚生子,选择做一个所谓的“正常人”。
顾翰林之前交往的几个“男朋友”中,就有一个在和他一起若干年后,突然有一天失踪。
隔日就在报纸上看到了对方和某位高官之女结婚的消息。
从那之后,一直到遇到罗夏至之前,他都迟迟不能走出那段阴影。
他虽然如今已经认定了罗夏至是他此生所爱,一定要将其揽入怀中。但是若是对方压根喜欢的是女人……
那他,那他……
顾翰林的拳头在竹布的长袍下面暗暗捏起,紧紧地抿起了嘴巴。
那样撕心裂肺的痛,他无力再承受第二次了……
“另外还有一个可能——他不喜欢我们这样英俊的男人——他!喜!欢!丑!的!”
梁少龙似乎并没有察觉出顾翰林的不对劲,一字一顿地说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做出了一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顾翰林的拳头举起又放下,如此三番,最后实在没有忍住,按着他的脑袋在车后座将其暴揍一顿。
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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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爷,你最近有空的话,还是多关心一下笑笑小姐吧。”
坐在福特车的后排,没等罗夏至开口代顾翰林和梁少龙道歉,黎叶倒是先说了起来。
“笑笑……最近确实有点不太对头。”
说来惭愧,罗夏至实在太忙了,而笑笑也只有周日一天在家——这时候还没有双休日一说呢。
而且就算他周日在家,也有一堆的事情要去做,或者有应酬酒局舞会,或者和顾翰林出去走走……基本上没怎么把时间和注意力放在这个小姑娘身上。
至于笑笑的亲爹罗云泽,那更是不谈了,每天早上能够一起吃个早饭已经是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极限了。
“她怎么了?你怎么会知道她最近不对头?”
“其实我一直和笑笑小姐通信联系。每周都会写一封的样子。”
黎叶低下头,“她不叫我告诉少爷。”
罗夏至知道他们感情不错,没想到居然好到这个程度了。是因为之前黎叶经常辅导她功课的关系么?
“笑笑她……是不是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事情?”
黎叶点了点头。
“小姐在学校里有个很好的朋友,就是扬州酱园的大小姐,姓周。”
“家里开酱园的人家居然会把孩子送到女子教会学校?看来这小周小姐颇得宠爱啊。”
“原本是这样没错,周小姐很得她父亲疼爱……不过上个月,周小姐的爸爸跳黄浦江了。”
“什么?”
“他爸爸被人做局,赌输了全副身家,不得已去跳了黄浦江。前几天报纸上也有登过……”
“说起来好像是瞄到过一眼……没想到是笑笑的同学家发生的事情。”
上海是个滩,每天有人乘船而来,下了黄浦江的码头一夜暴富。也有人或是破产,或是被害,成为了江上的一缕怨魂。
这种事情每天都在上演,看多了,难免也就不当一回事了。毕竟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计忙碌,能有多少工夫关心别人的不幸呢。
“原来笑笑是被这个事情打击到了么……”
毕竟还是一派赤子之心,与成年人相比,更能体会其中哀痛。
“周小姐的父亲跳江后,她家就不准她在学校里念书,把她送回了扬州老家去了。”
黎叶低下头,双手握拳,“她妈妈带着她的弟弟继续在上海生活,只是把她送了回去……周小姐,被她妈妈舍弃了。”
——谁说我喜欢弟弟,我最讨厌弟弟啦!
那天他抱着阿宝,六姐在给他收拾衣服的时候,笑笑突然对着他们大叫之后跑开,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罗夏至一把将眼镜从鼻梁上拿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一直以为是笑笑到了叛逆期才会如此,原来她竟然受到了这样的打击。
笑笑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大嫂”在生下笑笑不久后撒手人寰,据说当时大哥的态度也颇为冷淡,引得大嫂的娘家人很是不满……
想必是因为他的母亲白凤凰的缘故吧。大哥把所有的爱意都给了母亲,而和大嫂的婚姻,完全商业联姻,谈不上爱恨,只是尽到名义上的责任。
大哥对待笑笑的态度还算好,但毕竟是父亲,不可能像当妈的一样事事亲力,只是多派仆役照顾,又送她去最好的学校。
现在想想,笑笑五岁就被送去了寄宿学校,一来可能是真的早熟,二来……可能大哥是真的不想在家里多看到她吧。
巧娣和林婶再是得力贴心,也无法弥补她失去母爱的痛楚,尤其是在目睹了新做母亲的罗敏敏是如何疼爱阿宝,而正巧又赶上了那位周小姐的不幸事件后……
所以她讨厌阿宝,也讨厌这段时间以来忽视她的家人们。
小孩子的内心最是敏感脆弱,她在学校里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回到家又无法得到全部的关注,故而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作天作地”……
“我知道了。谢谢你,小叶。”
罗夏至伸手摸了摸黎叶的脑袋,后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那我以后和笑笑小姐还能继续通信么?”
“当然可以。而且如果不是涉及到这种原则性问题,你们之间说了什么,也完全不用告诉我。”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成年人没有必要过于介入。
有少年老成的黎叶看顾笑笑这个小朋友,罗夏至还是挺放心的。
毕竟,他连梁少龙这个“大朋友”也能搞得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