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天津之行匆匆结束, 罗夏至代表的罗氏商行与樊氏盐业达成了初步的合作,并且签订了合同。
两家约定共同投资,在天津塘沽地区开办一间制碱工厂。
一来此地毗邻樊家的精盐加工厂, 取材方便;二来靠近港口, 为将来进出货物提供了便利。
樊家这边,除了主要出资购买地皮之外, 还要提供全套技术和工人;而罗家除了出资,更重要的是从国外引进制碱机器, 并且协同上海的工业人才和力量, 尽快造出国产大型制碱机器。
此时欧洲各国,通过每年朝中国倾销洋碱能擭取大量利益,因此将技术和机器都做了垄断。想要引入机器, 只有依靠多年在欧洲商路上行走多年,拥有自己路子的罗家才行得通,且必须秘密行事。
也因为此,此间“海王制碱工厂”在开张生产后的几年里, 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罗家也参与其中。
“海王”这个绝妙的名字还是顾翰林这个新任的教育局局长(副)亲自手书的。
按照他的说法,盖上海地处“东海”之滨,天津则在“渤海”之滨,未来即将建成的制碱工厂最主要的原来来源是食盐, 而食盐乃是“煮海”所得, 三个“海”凑在一起, 便是“三海”。
正所谓:三生万物,这工厂的名字, 不是“海王”还能是什么!
除了罗夏至以外, 当日现场的所有人都连连鼓掌, 夸赞顾局长这名字起得好, 有意义,有气魄,不愧是局长大人!
把空有一个“梗”憋在胸中,却无人可以分享的罗夏至忍的好辛苦。
前后差不多谈了二十多天,终于合同签署完毕,樊东篱在天津知名的利顺德饭店宴请了他们一行。一是预祝合作顺利,二是为了给罗夏至送行。不过因为合作的保密性质,因此只有不多的高级经理和大股东参与。
这北方人喝酒和南方人就不是一个路数的,饶是罗夏至这几年早就熟于各种应酬场面,酒量也比上辈子长进了不少。但是面对这群热情的北方汉子,也着实有些吃不消。
在洗手间里用水泼了泼脸,罗夏至摇着脑袋,将眼镜从鼻梁下暂时拿了下来,双手撑着洗手台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一边擦着手一边朝包厢方向走,却在一株绿植的后面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抽,戒了很久了。”
是……顾翰林?
罗夏至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贴墙靠着,想要听听他们在说什么——这“小人行径”,也真的只有在他喝多的时候才做得出了。
“那可真难得,以前一个寝室的时候,就数你烟瘾最厉害。怎么,回上海就‘改邪归正’了?”
戏谑的声音来自贾金泽。
听到打火机清脆的“叮铃”声,看来两人正在外头散烟。
顾翰林会抽烟?还是个大烟枪?
他认识他将近四年了,居然不知道。
“我的恋人不喜欢闻烟味,所以干脆借了。”
说完,顾翰林轻笑一声。
“哎,听说上海的男人都是‘妻管严’。没想到啊老顾,你也不例外。”
罗夏至站在绿植后面,用丝帕捂住嘴,被酒精迷惑住的脑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顾翰林嘴里的“恋人”不就是他么?
他确实很讨厌烟味,每次大哥抽雪茄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后退半个身位。公司召开经理会议,整个办公室云山雾绕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走到窗边,开窗换气。
毕竟这时代可不讲究什么“吸烟有害健康”,“公共场所场所不得吸烟”之类的健康理念。
毕竟贴在大街上的香烟广告的广告词都是:美丽牌香烟,越抽越美丽。
他从来没见过顾翰林在他面前抽烟,原本以为他和他一样不会抽,原来是……
“上辈子”罗夏至小的时候,曾经听他妈妈吴女士提过。原来他爹罗先生在和吴女士谈恋爱之前也是个老烟枪。但是自从相亲第一次碰面后,一直到罗夏至长到二十多岁,罗先生莫说抽烟了,是摸都不曾再摸过香烟一次。
“这个家伙……”
他居然一次都没跟自己提过,只是默默地做了……
说不感动那就是违心的,罗夏至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吊着的水晶吊灯,开始深刻反省他这几年来是不是对顾翰林太“绿茶”了。
毕竟手也牵了,嘴也亲了,到现在也不给个正式的“说法”,怎么看也有点“渣”。要是以百年之后的眼光来看,那说是在“养备胎”也不为过吧。
“说起来啊,当年师范毕业的同学们,如今好像除了翰林你,其他没有一个人从事教育事业。你看,我在给樊家打工。以前同寝室的几个,有出国留学的,有去了洋行的,还有人居然回家种地,还讨了一个小脚女人做老婆的……啧啧,真是愧对了‘师范’二字啊。”
“人各有志。求学的时候,谁不是满腔报国热情呢?否则也不会选择就读师范了。不过时也命也,国家本就命运多舛,也不能再苛求于个人了。”
顾翰林半冷淡地说道。
“话说,以前隔壁寝室的那个易盛,你还记得么?以前跟你关系挺不错的那个。”
“唔?嗯……”
听着顾翰林不太自然的回答声,罗夏至直觉这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遂屏息凝神地听了下去。
“那个家伙,在学校里的时候,口口声声要做‘时代新青年’,‘不屈服于封建和门阀势力’——结果呢,刚毕业不到半年就娶了刘家的那位大小姐。话说那时候你还在北平的中学当实习老师吧。人家直接去当上门女婿了。”
贾金泽说到激动处,还被烟呛得咳嗽了两声。
“呵呵……”
顾翰林冷笑两声,没有接话。
“他上个月发喜帖给我——这家伙二婚了!刘家小姐肺痨死了,刘老爷就把这位上门姑爷给赶出家门了。谁知道这家伙早就在好几年前就勾搭上了一个富婆,这边刚死了老婆,不到半年,和富婆就结婚了。你说这个人哦……啧啧。”
“罗先生,怎么在这里站着呢?来来,大家都等着你呢,继续喝酒啊。”
这边罗夏至还想继续听下去呢,旁边以为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先生看到他呆立在一颗盆景大树旁一动不动地,于是热心地走过来招呼他。
“罗先生?”
贾金泽那张圆圆的脸庞从树后探了出来,热情地笑了笑,“哎呦,罗先生也出来散酒啊?”
“嗯……”
看到跟着贾金泽一同转出来的顾翰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罗夏至很是尴尬地点了点头。
四个人于是相携回到了包厢,考虑到第二天罗夏至他们还要前往北平游玩,于是也不再多留。
“说起来,应该是我陪同您一块去北平尽一下地主之谊的。”
樊东篱先生双手握着罗夏至的手,诚恳地说道。
他虽然比罗夏至大了将近有二十岁,也算是要奔五的年纪,但是对待这位上海来的朋友,完全是以“平辈论交”的态度,让罗夏至觉得如沐春风,私下多次对顾翰林表示此人有“林下之风”,虽是世代簪缨之家出身,却不骄不妄,难怪事业做得那么大。
把顾翰林听的差点都要吃味了。
“不过顾局长也算是半个‘北平土著’,让他带着您,比我带着您四处瞎逛来的更好。”
樊东篱从怀中抽出一张支票,双手递给罗夏至,“您和顾局长在北平一切住宿玩乐开销的开销,请务必还是让我负责到底,也算是我们尽了心意。请务必不要推辞。”
话说到这个份上,罗夏至再不接受那就是矫情了。再一次心底暗暗佩服这位樊先生有多么会做人后,恭敬不如从命地接受了下来。
酒宴结束后,樊东篱又派司机把罗夏至和顾翰林送到了他们所居住的酒店门口,并且约定明天一早过来,把他们送到预定好的北京的酒店去。
下了车,罗夏至感觉自己脚步有些踉跄,原来在饭店里还不怎么明显的醉意,如今坐了一段时间的车子,反而升腾起来了。
出了升降梯,罗夏至在前头现行一步,顾翰林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也不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咳嗽一两声,惹得罗夏至忍不住回头看着他。
“干嘛?被烟味呛着了?我看你跟梁少龙混的时候也没那么精贵啊?”
说完,罗夏至就想打自己一嘴巴。
明明心里想说的不是这句话,怎么面对顾翰林他就特别容易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呢?
“我能去你房里坐坐么?”
顾翰林状似不在意地说道。
“……请。”
打开房门,罗夏至侧开身子。
都走到门口了,难道我还能说“不”么?
“阿乐呢?怎么半天都没见他。”
一进门,顾翰林就自来熟地脱下了棉外袍。过了寒露,在南方还没有特别冷的感觉,北方的这些高级酒店里却已经烧起了暖气了。
“他下午就坐了火车去北平了。先把行李什么的搬到北平去,在那边打点起来。”
一方面是真的热,另一方面也是这酒精有些上头,罗夏至脱掉西装外套后,干脆将领带和袖箍也一同扯了下来,扔到了一边的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