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一早, 罗夏至在顾翰林的小别墅前,左等右等都不见黎叶的身影。
差不多八点钟的时候,梁少龙打来电话, 说黎叶昨天喝多了, 今天起不来,让他别等了。
罗夏至有些惊讶地回头看顾翰林, 后者沉思了一会儿后说,你先去罗公馆, 我们在百货公司见面。
看着顾翰林有些深沉的眼神, 罗夏至带着不明所以的担心,回到了罗公馆。
这边他刚进门就受到了全家热烈的欢迎,那边顾翰林出了门, 抄起他小别墅门口放着的一把铁锹走了两步。
春天的时候他想在院子里种些花草,但是事务太多又没能其力亲为,于是就请了园丁来定期侍弄,这应该是昨天园丁干完活后放在门口的。
拎着铁锹, 走了两步,顾翰林回头想想:这样动静太大,影响不太好。就把铁锹放回原地,然后转身拣了块砖头, 藏进一个平时用来装书的竹柄布包里, 将包裹着在怀里, 出门叫了一部黄包车。
梁少龙常包的酒店也就那么几家,不是华懋饭店就是扬子酒店, 他嫌弃和平饭店洋人多, 一出门都是叽里呱啦的“鸟语”所以不爱去住。
顾翰林决定先去华懋, 不行就再转战扬子饭店。
他的运气很好, 下了黄包车,直扑梁少龙的那间常包房,才按了几下门铃就听到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应门声。
“谁啊?我没叫客房服务啊……”
身上随便披了一条绸缎睡衣,坦着半个胸~膛的梁少龙睡眼朦胧地拉开门,恶声恶气地说道。
“表哥!”
梁少龙大惊失色。
顾翰林面无表情地将他一把推开,径直走了进去。
套房的客厅里散落一地的酒杯,和昨晚吃剩下的酒菜,沙发上零乱地挂着被撕扯下来的衣服。
看着沙发靠背上那件灰色的衬衫和卡其色的长裤,顾翰林脸色一变。
昨天在火车站上,黎叶穿的就是这一身!
他转头,看到卧室的门半掩着,不顾梁少龙的阻止,一把推了进去。
一地乱七八糟的东西宣示这昨晚在这间房里的“战况”,靠南边的大床上一个人反趴在那边,被子一角露出了一头利落的短发。
那人似乎害怕极了,那么厚的被子都能看出下面瑟瑟发抖的背影。
“表哥……”
梁少龙几步窜进卧室,看到顾翰林僵直地站在那里。
他十分尴尬地舔了舔唇,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觉得眼前先是显出一片黑幕下的金光,接着一阵剧痛从脑门上袭来。再后来就直接失去了知觉,笔直向后摔在了厚厚的地毯上。
“穿好衣服出来。”
顾翰林颠了颠手里的砖头,侧过头对着里面的人说道。
接着拉住梁少龙的脚踝,将他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男人,跟拖垃圾袋一样往客厅里拖去。
里面的人自然是昨天被罗夏至派来追人的黎叶。
因为衣服被遗落在客厅里,又不敢出来取,最后黎叶也不得不也只披了件睡衣出来。
外头站的的男人曾经是他的校长,骨子里对老师的敬畏让他想尽办法将带子束的紧些,将左右两片布料尽量拉的凑到一块。
没奈何这衣服说到底不是用来正襟危坐的,他双手抱环,拘谨地走了出来,下面却还是露出两条光~溜~溜的腿。披着白色袍子的他可怜兮兮地颤抖着,像是站在风中的鹭鸶。
把昏迷的梁少龙往客厅里随便一扔,顾翰林就不在再理他。
在客厅里巡视了一遍也不见到有个凉水壶。茶几上倒是放着一瓶开好还没来得及喝的红酒——虽然此刻他也很想来一杯把自己灌醉,而不是继续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把沙发上挂着的衣服往旁边拢了拢,找了块空的地方坐下,余光里看到黎叶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模样,他又暗叹了一声说不定现在晕过去的那个可能比较幸福。
如果可能,他也很想跟作孽的梁少龙互换位置。
“他强迫你的?”
他坐下来,扔出第一个问题。
黎叶一愣,拢着衣服摇了摇头。
顾翰林总算松了口气,把放在脚下的砖头踢得远些。
“你……喜欢他?”
他看着这孩子可怜的模样,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然后看到黎叶露出一脸迷茫的表情。
“不喜欢?”
他追问。
“我……不讨厌。”
黎叶谨慎地选择用词。
“不……那么‘讨厌’……吧……”
再一次补充道。
不是“喜欢”,只是“不那么‘讨厌’”。
顾翰林突然有点同情地上躺着的这个家伙了。
“昨天一起喝了酒了?”
顾翰林看到桌上的杯盘狼藉。
“嗯……”
黎叶低下头,像是被教导主任抓到的逃学去干坏事的中学生。
“今年多大了?”
顾翰林疲惫地将后背靠在沙发上,他记得这个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才十三岁。
被罗夏至牵着来到他办公室的时候只会说一口崇明乡下土话,别说国语了,连上海话都说的磕磕绊绊的。
而那个时候梁少龙已经是个夜夜泡在声色犬马中的大混蛋了。他姑父那时候还活着,“青龙堂”还在,成衣大王梁老板还是梁大少,不识人间疾苦,到处惹是生非。
“过了年虚岁二十一……”
上海人讲究虚岁,孩子生下来就是一岁。有些人比较不幸,生在年底,于是过了年就直接两岁了。
“畜生……”
顾翰林骂这句话的时候,跟他爸爸顾老爷子当初知道他交了一个十八岁的小男朋友的语气是一模一样的。
罗夏至以前曾经笑说,他和他在一起,是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小孩的。他养黎叶和笑笑,就好像在养儿子女儿,这么想想就好开心,也算体会了一把养崽崽的乐趣。
不知道罗夏至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梁少龙睡了,“女儿”一门心思离家出走搞事情,还高兴得出来么……
“罗夏至知道你喜欢男人么?”
他预想他是不知道的。
黎叶摇了摇头。
果然。
“你……想他知道么?”
黎叶闻言,小脸一下子刷白,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得。好像被罗夏至知道这件事,比被顾翰林当场抓住他和梁少龙的情~事更加不堪。
“不,校长,不要告诉三爷,求求你……求求你……”
黎叶“啪”地一下跪了下来,赤~裸的膝盖直接磕在地毯上。
“没事的,夏至他和我也是……你知道,他不会歧视你的。”
性向是没办法转变的事情,顾翰林看到他这般无助的样子,只当他还不知道自己和罗夏至的关系,怕他以为罗夏至在得知他的取向后会看不起自己。
“我知道,三爷和校长的事情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求求校长,不要告诉三爷,真的求求校长了!”
黎叶慌张的都要哭出来了,上一回他这样跪着求人还是在十三岁那年,他跪在崇明岛“瀛洲小筑”的客厅里,朝罗三爷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他就从那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被三爷带去了繁华的大上海。
顾翰林长叹一声,“知道了,我不会告诉他的,你放心吧。”
他转身起立,把沙发上的衣裤递给黎叶。
“快点穿好,你三爷还在百货公司里等着你呢……你是想之后在百货公司做事吧?”
黎叶接过衣服,不住地说“谢谢”,快步走进卧室去了。
“起来!”
看到卧室的门被关上,顾翰林眼皮都不抬一下,用鞋面踢了踢躺在地上躺尸的梁少龙。
梁少龙眨了眨眼,捂着脑袋呲牙咧嘴地坐了起来,“表哥,你也太狠了吧。你用什么打的我?”
说话间,他看到茶几下面那块比他巴掌还要大的红砖,脸色都变了,“你拿砖头敲我?我是你表弟啊!”
“你这不是没死么,皮糙肉厚的。”
顾翰林很铁不成钢地又踢了他一脚,把他踢的跳了起来,“用了多少力气我心里有数。”
梁少龙心想那是当然,你捅别人刀子的时候都算计得好着呢。
“你怎么说?”
他朝卧室努了努嘴。
“喝多了……”
梁少龙捂着胸口,表情三分清醒,三分茫然,四分不知所措。说真的,最后怎么就会和这小子滚到一起他自己都不知道。好像先是喝酒,然后打架,接着就……
顾翰林看着他的表情也知道自己问了也算白问,但是又不甘心他和黎叶的“儿子”就这么被给“一条狗”给“拱”了——要知道他认识梁少龙一辈子了,从来也不知道他喜欢男人啊!
“你喜欢他?”
这问题问得,他自己都不相信。
“嗯……”
梁少龙挠了挠后脑勺,满脸不自在,蚊子一样哼哼地憋出一个音符。
大吃一惊。
“他可不喜欢你……”
说实话,想到刚才黎叶的表情,他开始有点同情这条“狗”了。
“我知道,我刚才醒着呢,都听见了。”
梁少龙满脸不在乎地说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怎么了,非要在一块?就这样吧。你把衣服给我,就坐你屁~股下面呢。”
说着,他干脆走了过来,从顾翰林身下抽出扭成一团的衣服。拉出来一看已经皱得跟咸菜皮一样了,根本没法穿上身。
“算了,一会儿穿新的吧。”
他把衣服又往地上一扔,摸着被打肿的后脑勺,表情一脸痛苦地走进盥洗室。
如果不是语气过于落寞的话,顾翰林可能都要相信他是真的不在乎了。
“哎……这叫什么事啊……还得瞒着夏至他。”
顾翰林仰起头,单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得身体都被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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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钟不到一刻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直接杀到了时迈百货,而罗夏至和一群宾客已经等在那里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