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十月。
过去两个月里, 时迈的生意一度好到“热昏”,让本来以为今年是个不太平年头的罗夏至都大吃一惊。
去年先是秋粮欠收,又下了一个冬天的雪, 弄得江淮一带民不聊生。
大量灾民涌入城市, 尤其是华界的几个区,让治安一度紧张到不行。
谁曾想, 今年春天开始,新建的各类工厂, 尤其是外国人的工厂在苏州河沿岸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了头, 一家接一家开张。
从码头到火车站,到处都是打着招工牌子的“拿摩温(工头)”。外乡人一下船,还没来得及看两眼大上海的繁华街景, 就被工头拉着去厂子里报道了。
乃至后来有些工厂还没有开工,就先急着去码头抢人,竟是怕万一秋冬季节来上海闯码头的人少了,会找不到工人, 现在就“先下手为强”。很多只有十几岁的孩子,都被拉去工厂做了童工,包身工。
原来是欧战结束后一年多内,全世界都在恢复生产, 而中国因为原料丰富, 关税低廉, 人工价格便宜的缘故,又引得原来暂时退出的欧洲列强们转过身来投资建厂。
前年他们就开始在上海各地抢地皮, 今年厂房建设好了, 终于开始正式生产了。
除了欧洲人, 美国人, 工厂开的最多的那绝对是日本人了。
作为“战胜国”的日本,在欧洲一役中占尽了好处,吃完德国吃中国。又因为贩卖商品给当时参战,无暇发展经济的欧洲诸国,狠狠地发了一笔“战争财”。
若说欧战之前,日本人到上海来投资,那还不算大鸣大放,犹带着几分谦虚的味道。那今年涌来的日本人,那趾高气扬的模样,简直把欧洲人的气焰都压下去三分。
其实上海本没有所谓的“日本租界”。虹口区那片被上海人叫做“日租界”的地方,是日本人靠着从清末开始的不断移民,一点点硬占出来的地盘。到最后已然造成了既定的“日侨定居点之实”,让英美想管也不好出手。
如今德国人被逼着拱手交出了公共租界工部局的席位,日本人翻身上来,直接把原来日本人的定居点从虹口区一路划拉到了杨浦区沿岸,眼看就要划到宝山区,再下去可就是苏州的太仓了。
日本人投资的各式工厂一水儿在黄浦江边排开。什么棉纺厂、丝绸厂、电灯厂、染色厂、被服厂,乃至饼干食品厂,甚至制铁厂!
而日本人也毫不客气地在上海北部地区,开设了日本巡捕房,专门“保护日侨”,以及日商物资、工厂。俨然有把整个华界都划入自家势力范围的架势。
这种举国之力的经济入侵,岂是罗夏至以一家之力可以抵抗的。莫说他的时迈百货做不到,连那前几年还红红火火的“中华-国货推进会”的会员们,在日本工厂的夹击下,很多小工厂都纷纷倒闭,战斗力大不如前。
另一边,战后经济逐渐复苏,外来投资滚滚而来,这个城市比以往更加需要新鲜血液的注入。
怀揣着“上海梦”的江浙、两广、安徽乃至山东的移民们,纷纷叩开上海的大门。以工人、职员、手工者的“城市身份”,加入到了这个梦幻花都中来。
于是,谁也不能想到,今年的夏季,大马路上三大百货的生意竟是打破了往年的记录,连不温不火多年的樱花百货都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靠着物美价廉的日本产品,樱花百货很是收割了一批急于在新居定居下来,购买各种日用品的新移民的钱包。毕竟新来的人对于“王八蛋百货”的历史并不清楚,他们只需要便宜的商品来满足生活需要。
至于时迈和摩登百货,凭谁也想不到他们今年生意最好的部门,竟然是两家楼上的天台乐园。
便宜的门票,新奇的小吃和五光十色的装饰,加上精彩的戏曲杂技魔术表演。只要花几毛钱就能最直接地体验“大上海”的喧嚣热闹,享受一览无遗的浦江两岸的美景。
在新移民的眼里,这里简直是让人心驰神往的乐园。
推出了几年的“百货公司”天台乐园,居然在多年之后迎来了又一波热潮。
几乎整个夏季,只要不下雨,这两家的天台上,从早到晚始终是人潮滚滚,络绎不绝,甚至需要派专人限制人流,才能保证安全。
而下雨天时,时迈百货的小剧场和七重天饭店里的电影院又成了好去处。还有附近几条商业街的茶楼、戏曲社、歌舞厅也是终日人满为患。
在此期间,罗夏至脑袋一拍,让时迈国旅临时搞了一个“上海一日游”项目,拉着一匹扎眼的欧洲大马车去码头,发海报,做宣传。
结果效果居然很不错,吸引了很多第一次来上海的游客们。
当时也不存在什么小巴车、大巴车。罗夏至就让人赶着刷了漆的普通马车,一次拉上四五人游人,去城隍庙、大境阁、沉香阁和霞飞路、外滩、跑马厅兜一圈——反正这些景点都不要门票钱。
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抱着包袱,瞪大眼睛张大嘴,看着这花花都市,街上往来的外国人,还有鳞次栉比的各式商店、教堂、庙宇简直说不出话来。
最后,车把式把人拉到大马路中间的时迈百货门口,这群懵懵懂懂的人,又被带进了一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
总之,这群城市“新鲜人”,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很快以“消费”这种方式,融入到了上海这个“销金库”、“夜巴黎”中来。
“椿樱子请了一个好军师啊。”
周末的一大清早,正在翻看报章杂志的罗夏至,看着报纸上最新刊登的文章,咬着牙齿啧啧不已。
坐在他身边的,是虽然休息在家,但依然批阅公文不止的顾翰林。
顾翰林熬了那么多年,终于在今年开学后不久,从“顾副局长”熬成了“顾局长”,不过也越发忙碌了起来。
这不,这段时间里都在和日侨扯皮,他们要建造的“ 虹口日本人学校”的事务呢。
放下手里的文件,顾翰林拿过报纸,看了一下作者的名字——乃木宏。
然后眉头一皱。
“这人我见过。”
“怎么?”
“前几天来和我周旋谈判,要求教育局给与日本人学校优惠政策的人,就是他。”
“他们自买地皮自筹学校,让日本人自己上学就算了。干嘛和我们扯一块去?”
罗夏至不满地说道。
顾翰林冷笑,“之前不是跟你提到的的日本文部省搞的‘自然科学研究所’么?如今已经俨然快要竣工了,这位可是所里的高官。”
“一个研究所搞教育的,和大椿商社搞到一起,还为椿樱子张目,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罗夏至冷笑一声,将报纸扔到一边。
这是今天发行的《商务报》,第二版就刊登了这位乃木宏先生的“鸿篇大论”,标题是——《何为日货?为何要抵制?》
这位乃木先生,一共提出了三个问题,然后做出了一个小节。
第一,并非在日本本岛国土生产,而是在台湾、琉球、朝鲜等地生产出的货物,算不算日货?
第二,在中国之青岛、满洲等“日占区”生产出来的货物,算不算日货?
第三,在上海江浙等地,由日本人投资建厂,但是所使用的之原料和所聘请之工人都为中国人,生产出来的货物,算不算日货?
这些问题,他一个都没有回答,只是最后总结到——
近年来日本人在华投资的工厂,仅招募的工人数量就已经超过十万之众。这些工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中国人,日本工厂为他们提供薪酬,培训他们技能。
大量的日本工厂和商社为中国工人提供了工作岗位,促进了城市商业的繁荣,这些都是举目可见的事实。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但是背后的主旨和目的却是昭然若揭——这是要给持续多年的“抵制日货”活动在舆论上踩上刹车,好让日本货品再一次受欢迎起来呢。
“说了那么多,搞得他们日本人来我们中国是做慈善似得。难道不是因为看中了我们的市场,又要剥削我们的劳工的劳动力么?”
罗夏至轻蔑地摇了摇头,“这种文章,也就蛊惑一些无知的人而已。”
像我这种马哲考试九十分,把剩余价值公式背得烂熟于心的人。一眼就看穿了他们资本家,而且是带着枪炮的帝国资本家的虚伪!
“你能看穿这一点,普通老板姓可看不穿。”
顾翰林摇了摇头,轻叹道,“就看这两个月樱花百货吧,生意好到仿佛要把前几年亏本的钞票全部都赚回来一样。椿樱子甚至打算在霞飞路上开一家分公司了。”
“我现在有点后悔让他们狗咬狗,把罗沐泽给干掉了。”
罗夏至无不惋惜地说道。
“我二哥虽然烦得很,但是在做生意上着实没有太大的天赋,还吃里扒外,日以继夜地掏空他们大椿商社。我都一度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潜伏在樱花百货里的卧底了……现在好了,他死了之后,樱花百货没了这些‘硕鼠’、‘蛀虫’,业务反而更上一层楼了。”
说到这里,罗夏至自己也是哭笑不得。
“椿樱子现在对付起我们来,更加肆无忌惮。这段时间,时迈百货好多员工都被挖角。摩登那边更惨,居然有三个楼层经理被挖走了。昨天李兆业同我一起喝酒,说起来那真是恨的咬牙切齿。”
“有人跳槽,你不阻止?”
顾翰林隐约还记得,当初摩登百货刚开张,引得时迈百货的经理和下属们“集体辞职”的那次,罗夏至可是被打击的挺厉害。
“想走就走,我这里从不强留人。而且日本人从他们嘴里套不到什么。”
早就不是“吴下阿蒙”的罗夏至轻松地摆摆手。
这些被椿樱子挖走的人都是初级员工和底层经理。他们走了,自然有新的一波可以提拔上来,而且因为是经过了“考验”的,一定会更加忠心耿耿。
谈完了糟心的公事,顾翰林拉着罗夏至到门口的小花园兜了一圈。
他如今侍弄花草的本事见长,一院子的草木很是幽静致远,带着浓浓的文人气息。比起罗公馆和夏宫那些完全由匠人打造出来的欧式庭院,这个小别墅后面的小花园可是风雅极了。
“前年特意从‘梅园’移植过来的两株腊梅,还有一株红梅,今年冬天保准开花。”
顾翰林捏着罗夏至的手,走到一株月桂树旁,虽然才是初秋,但是已经能够闻到淡淡的桂子香气了。
“等中秋前后开了花,让李婶和巧娣过来摇桂花,做你最爱吃的糖桂花渍。”
“那我可要等着了。”
罗夏至也是兴致勃勃,“说到吃的,我打算中秋节前后在天台上搞一个‘中华名小吃荟萃’,趁天气凉下来之前,好好地再赚个一笔!”
对于他这种“三句话不离生意经”的做派,顾翰林早就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