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巧遇(1 / 2)

南京的化肥工厂开幕的那天, 罗夏至将全套戏班都带了过去,在江边搭了棚子连唱了三天大戏——《肥水不流外人田》。

樊东篱是北方人,听不懂越剧, 不过看这直白的剧名和台下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听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想也知道,这是一出专门为推销化肥新做的剧目。

“化肥厂盈利应该不是大问题, 现在基本上整个北方的农村都已经用上了我们的化肥。外国的洋化肥都没有什么市场了。以后,南方农村的化肥, 就靠我们的南方工厂了。”

两家化肥公司, 都配有专业的研发团队。他们会深入广阔的农村,根据不同区域土地的实际情况,配比适合当地的化肥。

洋人的化肥先不说价格没有优势, 单是因地制宜这一块,就完全做不到。

为了化肥厂特意建造的卸甲甸港口,如今也发挥出了巨大的优势。

位于长江上的这个南北航运交界口,逐渐成为了一个忙碌的超大型工业港。

在化肥厂开幕之前, 这个长江港口就已经运转起来,如今南北货运都集聚在此。化肥厂何时盈利不得而知,但是这个港口已经实打实地为罗夏至带来了利润。

北方的煤炭,矿产在这里短暂停留后, 通过水路和陆路分布到了江南密布的水系中。而上海和江浙两省生产的各种棉纺织品, 日用品, 乃至从国外进口来的商品,同样从这里上船, 运往广袤的北方市场。

坐拥这个港口, 便是掌握了长江上一个重要的财富密码。如此巨大的利润, 不止如今的“上海王”黄老板垂涎, 控制着长江下游漕运的张晓林等人又如何不动心呢?

不过这里早就被梁少龙派人保护了起来。这位昔日“青龙堂”老大的儿子,虽然不在江湖上,但是江湖上依然有着他的传说。

何况梁少龙这几年都是为军方提供物资,自己握有一股武装力量。保护卸甲甸周围,还是绰绰有余的。

樊东篱虽然也对这个港口进行了投资,但是他一门心思都扑在了化学工业上,对于这个港口的管理并不上心,基本上都交给罗夏至打理。

与之相反,制碱厂和化肥厂的生产问题和工艺问题,罗夏至也绝不插手。

他知道,围绕着樊东篱的那群科学家们都是这个时代最精英的人物,是中国真正的“脊梁”,他们突破了欧美对制碱工艺和化学工艺的层层封-锁,才研发出了如今的工艺。

他要做的,就是帮他们把这些产品卖的好些,更好些,远些,更远些——如果能返销回欧洲,让洋人们看看如今中国的科技水准,那真是大快人心了。

这次罗夏至前往南京参加化肥工厂开幕,将孙小开也一并带上了——这个港口,就是他进入国内航运事业的第一步,也是他和孙家讨价还价的资本。

看着码头上那十几层楼高的双杠万吨起重机,将船上的货物轻松的卸下,孙小开捏着他白色礼帽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上海的十六铺和杨树浦码头上也开始使用起重机,但是基本上还是以肩担手挑的人力劳动为主,和这边的已经开始的机械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边的大戏呛呛热闹地唱着,孙小开的眼睛却半点都没有挪过去,全部都放在了这江边的钢筑大家伙身上。

仅用了一个小时,他就看到从美国开来的货轮上,那个至少有几百吨重的化工合成塔,被吊起、装卸到彻底运走的过程。

“太了不起了……三爷,你说这起重机是完全由国内设计制造的?真的太了不起了!”

直到卡车将拆解完毕的合成塔运走,孙小开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激动地回头抓住罗夏至的手,激动的几乎都要热泪盈眶了。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抵抗挖掘机和大吊车的魅力……蓝翔技校诚不欺我。

罗夏至止不住点头,同他不住地握手,“是,这个吊车是我们交大的工程师花费了一年多的心血设计建造出来的。在全国能做到万吨起重的,目前只有我们这码头上的这一架!”

当然,砸的钱那也是相当可观的。别的不说,这全钢材的机身材料,基本上都是从国外进口的,花费的成本建一个普通码头都绰绰有余了。

“这里,将会是长江上最好的工业码头。成为全中国最繁忙的内江港口。”

罗夏至让黎叶拿来地图,“另外,这两个地方……”

他指着天津和上海两个点。

“这里,将会建成全国最大的沿海工业码头。不……有朝一日,会成为和鹿特丹,和路易斯安娜一样,世界级别的巨港!”

其实应该还有一个香港维多利亚港口,不过那里现在是英国人治下,罗夏至即便想把手伸过去,目前也是有心无力。

“孙少爷,有没有兴趣一起……共襄盛举?”

时隔两个月,罗夏至把孙小开在火锅店里引诱他差点掉入圈套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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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化肥厂正式投产,罗夏至转身回到上海,开始准备赴欧洲考察的事宜。

罗家涉足航运已经是铁板钉钉了,他们兄弟俩决定同时迈开两腿走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条是罗夏至的工业港口路线。按照他的规划,三年内完成对目前海王制碱厂所在的塘沽港和上海吴淞港口码头的初步改造,并与孙家一起联合进行内江邮轮和沿渤海到东海的船运业务。

罗家负责建设港口,孙家负责收购邮轮。现在国内局势基本还算稳定,除了云贵川地区和东北地区还有小股军阀久驱不散,基本上可以实现长江和沿海南北段的畅通运输。

国内经济目前稳定繁荣,运输需求猛增,这两条运输线之后也被称为“黄金水道”,沿岸老百姓更是在很长时间内,把在这两条航线上跑运输的邮轮称为“黄金轮”。

另一条是罗云泽已经暗暗进行了一年多的国际邮轮扩张业务。

罗家兄弟并没有以“上海罗氏”的名义注册投资,而是借了一个叫做“舒曼”的“代理人”的名义,在巴拿马国注册了一家邮轮航运公司,与欧洲那些濒临崩溃的邮轮货运公司接触,洽谈收购海运船只的事宜。

“到底是你叫做‘舒曼’,还是那个人叫做‘舒曼’?”

在开往伦敦的邮轮上,顾翰林一手搭着罗夏至的肩膀,一手指着甲板下方,那个手持一束玫瑰花,正对着一位白人女士穷追猛打不舍的男子问道。

“他是对外谈判时候的‘舒曼’,我是幕后老板‘舒曼’。”

炫目的阳光晒在罗夏至年过三十,却依然年轻的脸庞上,他从兜里掏出一副太阳镜,架在了鼻梁上,得意地笑了笑,“顾局长,感谢我这个‘资本家’吧,不然你们这群人哪里能住上一等舱。”

没错,所谓的“舒曼”其实就是罗夏至的英文名字——summer。

现在在甲板上奔跑着的那个可能带有西班牙血统,热情奔放的男子“舒曼”则是他们兄弟请来的“临时演员”,一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

罗夏至和黎叶、梁少龙两人,一早就在十六铺码头登上了这艘从上海出发,途径日本横滨,最后到达伦敦的“思凡特号”。

然后非常“偶然”地巧遇了上海市教育局,一行同样前往伦敦考察的顾翰林等人。

教育局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这一行七八人能够坐上二等舱,还是顾局长从接到考察通知开始,就努力争取的结果。

不然他们这群衣冠楚楚的“斯文人”说不定就要和那些苦劳力一起,去挤脏兮兮,臭烘烘的三等舱了。

众所周知,顾局长和时迈百货的罗三爷是好朋友,这罗三爷果然是财大气粗的人物,知道和他们同路后,就大手一挥,把所有人都升到了一等舱。

“多谢罗三爷。”

“三爷到了伦敦预备去哪里?说不定阿拉在伦敦也能遇上呢?”

“不不,关键是,三爷预备什么时候回程,要是能和三爷一起回上海,那是再好不过的啦!”

一群人狂拍罗夏至的马屁,打的算盘确实再清楚不过了。

“你们教育局的人,都挺不一般啊。”

回到罗夏至订下的豪华包厢里,梁少龙一脸嘲讽地对顾翰林说道,“有这本事,何必留在教育局,去工商局起步是更好?”

“主要还是穷啊,知道南京一年才给我们多少经费么?都不够梁大爷您一年的置装费来的多。”

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给众人和自己倒上,顾翰林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再穷不能穷教育,我看我们教育是最穷的。要不是靠着各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几个大学都难以运转下去。更不要提中小学的教育了——约等于没有经费。”

说起这些年工作遇到的难处,饶是顾翰林都忍不住长吁短叹一番。

罗夏至听了,也是无言以对。

被后世某些人追捧到天上去的所谓“民国出大师”,那不过只是金光闪闪的金字塔的顶尖,它的背后,是整个中国目前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是文盲,基础教育异常薄弱的现实。

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就开始推行国民普及教育,这也是他们能够在短时间内富强起来的重要原因。欧洲之所以能够产生工业革命,也是生产力发展的结果。

无论如何,都离不开教育的普及,只有掌握了基本文字和知识的工人,才能适应现代化的工厂,创造更大的价值。

“国内现在是缺大学,但是小学缺的更多。如果可以的话……两位——”

顾翰林放下酒杯,朝着罗夏至和梁少龙两人拱了拱手,“两位财主,多少捐一点吧。”

“你瞧瞧他,说的什么话,我这女童学校开了多少年了,也没要你们教育局一分钱的款子啊。连后续就业都是我们自己解决的。”

罗夏至端着玻璃杯,斜眼看了梁少龙一眼,“是不是啊,梁二哥?”

梁少龙汗毛一竖,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你每次叫我‘梁二哥’,那一定没什么好事。”

众人听了,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样吧,我多了也管不了。之后我会在苏州那边建一个学校,招收附近农村的孩子们,还有我那几个工厂的职工子女,让他们免费入学读书,再免费供应一顿午餐,行了吧?”

“我代那些孩子们的家长谢谢您了!”

顾翰林再一次举起酒杯,众人纷纷附和,对着梁少龙一顿撸毛。

“说什么带我去欧洲‘发洋财’,这船还没开出十海里,已经欠了一座学校了。你们两‘夫夫’狼狈为奸,害我破财。”

梁少龙故意大声叹气,然后拉过黎叶猛地亲了两口,“我们也要恩恩爱爱呀。”

被后者红着脸一脚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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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邮轮到达伦敦港,两边人马分开行动。

顾翰林领着他的教育考察团前往康桥、牛津等大学展开演讲和考察活动,然后再坐火车前往其他欧洲国家,逐一拜访。

而“舒曼二人组”则一搭一唱地开始了在欧洲各大船厂和邮轮公司的表演。

这个看了美国人撰写的上海冒险家乐园的丛书后,就一心幻想着来到大洋彼岸捡黄金的西班牙水手,在此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拥有表演天赋。

他慷慨的中国老板,需要他扮演一个巴拿马的暴发户,一个嘴里叼着雪茄,上衣口袋里插着玫瑰花的花-花-公-子。

而这位真正的老板,和他的生意伙伴,则扮演他的私人秘书和仆从的角色。

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驾轻就熟,简直可以用“本色出演”来形容。

他每天都出没在各种原先以他小混混的身份,根本无法进入的各种奢华酒店、洋行和无休无止的派对中。

挥霍不尽的美金,散发着水果清香的香槟,昂贵的雪茄,他的老板甚至毫不吝啬地送给他一套蓝宝石的首饰,让他可以追求巴黎的贵妇。

当然了,这位老板也是非常严格的,在每次和那些商会的老板,航运巨鳄洽谈之前,他都必须将那个看上去简直就是高中刚毕业,但是实际上非常有手腕的黎秘书准备好的脚本彻底背下来。

有时候他也被允许现场发挥,不过必须根据他老板的指示来进行。比如咳嗽啦,用手捂住嘴打个喷嚏之类的。他们有事先安排好的暗语,从而保证工作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

在欧洲的三个多月内,他们辗转在各个港口,甚至回到了西班牙。

只是可惜,他的老板不允许他回家,因为这有暴露他身份的可能。

否则的话,他真的非常想把老板和他的伙伴们带回他的家乡,让他亲爱的妈妈给他同样亲爱的老板,做一顿最正宗的西班牙海鲜料理。

当然,也让那些总是说自己想去遥远的东方发财是白日做梦的乡亲朋友们看看,他现在的生活是多么梦幻和奢侈。

不客气地说,他简直就是一个国王!

三个月后,他们又辗转回到了伦敦港。说真的,他现在非常惶恐,害怕回到上海之后,又要回到过去颠沛流离的生活。在码头上讨生活的日子,他真的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