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大晚上不睡觉站门口,怎么想都蹊跷。
临城可比瑞士热多了,尽管最近有冷空气,那也是三十来度的气温,不打空调嫌闷。外加外头树丛茂密,谁会愿意露天喂蚊子?
他们家佣人没几个,而且作息规律,品性醇厚,半夜游荡在外头抽烟,那更是不可能。
荆羡忽而就想到昨晚荆念结束通话前古里古怪的那句话——
【有男朋友了要带给爸爸看。】
如今想来,绝对意有所指。
忽远忽近的蝉鸣扰得她有些心乱,荆羡仍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慢吞吞地眨眼:“你能看清那两个男人的模样吗?”
别墅区玄关的灯没开,只能借着月色描摹出人影的轮廓。
身形颀长,看个头,两人差不多。
“脸看不清,但挺高。”容淮淡声,他很明显能感受到这姑娘的紧张,原本抓着她的手反被捏住,力道还挺大。
荆羡睫毛轻颤,面上神情带着迷之丧气,轻轻叹一声:“完了,蹲我呢。”
容淮沉默。
心里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将手抽出来,目光掠过她细嫩脖颈上还未褪去的红痕,也觉得有点麻烦。
半晌,远处的两尊大佛动了动,左边那位俯身撑着玄铁栏杆,像是等得不耐烦。
容淮替她将长发拢到前边,想了想,又将外套的拉链弄到最上边。他这辈子坦率妄为,从不后悔任何决定,唯一刻意隐瞒过的就是高三那段过去。
然而此刻,他也不得不多此一举,怕她陷入责难,只能卑鄙地将那些会造成麻烦的吻痕掩盖,继而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陪你过去。”
“别。”荆羡佩服他的勇气,艰难道:“你不了解我爸和我哥的脾气。”
若说荆焱是手段狠戾心机深沉的杀手,那多吃三十年盐的荆念无疑就是那种折磨人于无形的大魔头。她记得初中那会儿,家里的生意版图进军新兴电子产业,到她中考毕业,已经有不少同行业的企业老板不堪重负登门拜访。
荆念面对那样的恳求,笑得斯斯文文:“若真做不下去的话,不如我这边收购了,您看如何。”
荆羡年幼不懂事,不明白人间疾苦,看过几本恶俗台言,经常和宁瑶吹嘘:“我爸爸超厉害的哦。”
当时也是她同桌的宁小花就会好奇:“多厉害呀?”
荆羡就会模仿霸道总裁的口气:“天凉了,xx该破产了。”
两人继而笑作一团。
总之,荆念在她心里就是神,无所不能,她的童年能享受着无比荣耀,绝对和他有着天大的关系。当然了,若是她爸要对她男朋友出手……
荆羡头皮发麻,指了指小区入口的方向,认真道:“你先回去吧,别担心,晚上我会给你打电话。”
容淮看着她,只字未言,半晌圈了她的手腕朝前走。
荆羡小幅度挣扎:“喂,你在想什么啊?”她抬眸掠过他的侧脸,见他面容淡漠步调不疾不徐,愈发焦虑:“相信我,现在真不是好时机。”
容淮勾了勾唇:“我不喜欢做逃兵。”
自他发过毒誓要亲手摘下这朵娇花时,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原本还打算慢慢攻破,现在剑拔弩张,他怎么可能成那缩头乌龟留她独自面对。
荆羡:“……”
实在拗不过他,她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
距离算不得远,伴随着步履,几次深呼吸后,她已经看到双胞胎哥哥从阶梯上慢条斯理往下走。可能是注意到两人交握的手,那张略显阴柔的面上头一回带着那么明晃晃的敌意。
荆焱冷笑:“我出差两天,你就迫不及待跑瑞士去了?”
荆羡不想场面太难看,强行把手缩回。气哥哥当时隐瞒了医院的真相,她不想理他,转而探了探头,目光和后头的荆念对上,老老实实打招呼:“爸。”
荆念嗯了声,拉开木板平台处的铸铁椅坐下,眼神若有似无掠过容淮。
青年面容俊秀,气质斐然,光看这副漂亮皮囊确实是百里挑一,若不是知道这小子过去那点破事,兴许他也会有所迷惑。
当年调查的照片里还是一脸血迹的狠戾少年,如今瞧上去竟然风光霁月,毫无破绽。
也不知是洗心革面,亦或是藏得深沉。
留意到父亲探究的视线,荆羡捏着手指,挡在二人中间。容淮看她一眼,伸出手来,态度从容:“伯父,初次见面,我是容淮。”
嗓音很淡,不吭不卑,即便弯腰配合握手的姿势,脊梁骨都是挺直状,清冷如松。
荆念笑了笑:“不算初次。”他动都没动,脸微微侧了侧:“忧忧,先进房,长途航班不累?”
荆羡摇头,乌蒙大眼转了转,最后落在容淮那停滞在半空的手上。
明明那么尴尬丢脸的场景,他还维持着晚辈对长辈的尊重,纵然被刻意忽略,唇边仍含笑,等了足足半分钟,才一点点直起身。
荆焱看不惯装腔作势的臭小子,一把拽过仍在担心男友的妹妹,面无表情:“你困了,进屋休息。”
荆羡尤不放心,频频回头,直到他望过来,语调轻柔透着安抚:“早点休息。”
她没辙,进门后恶狠狠甩开荆焱,疾步往楼梯上冲,须臾又停下,趴在扶手边,口不择言:“怎么,全世界就只有你配得到爱情?”
荆焱掀了掀眼皮:“你这不叫爱情,叫愚昧。”
荆羡气到脸憋红,不想再同他攀谈,径自跑到三层阁楼摔上了门。
她的房间朝南,窗户正对着人工湖,惟有侧面才能隐约瞧见别墅门廊的光景。她贴着墙壁,手指掀开窗帘一角,小心翼翼地观察。
月夜朦胧,楼下没开灯,光线不好,她这角度也相当费劲。
没有什么翁婿相谈甚欢的场面,荆念甚至从头到尾都没站起身,就聊了不到五分钟,就宣告散场。
临走前,容淮回眸望了眼三楼的方向,又说了句什么,荆念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回屋。
荆羡望着青年的背影,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两旁悄无人烟,他缓缓离去,身影似是染上几分落寞。
她莫名联想到这八年,他每次去纽约找她却无功而返回程时,是否也是这样孤寂。
周遭及时行乐的留学生圈子里,他在结束一天的漫长苦学后,还要日复一日在餐馆洗盘子存钱买机票,那会儿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从未放弃过她,她却为了微不足道的家庭阻力让他一再难堪。
荆羡心中酸楚,恨不能立刻跑出去不管不顾跟他离开。她拿过手机,打开微信界面,刚敲下一行字,发现对话框里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她暂且停下。
很快,新消息提醒。
reborn:【回去了,没什么事。】
过了会儿,又是一条。
reborn:【别乱想。】
了解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展现半分难处,荆羡慢吞吞将【我爸和你说了什么】的未发送消息删掉,纠结半天,回了五个字:【到家跟我说。】
reborn:【嗯。】
荆羡没急着锁屏,坐到吊篮椅里,腿蜷缩起来,点开他的头像。原先记得图片是一个阴森森的金属牢笼,不知何时变了,眼下换成了漆黑夜空划过的一道流星。
她看了很久,愣愣出神。
倏然,敲门声响起,三短一长,这频率是她童年时和荆念约好的暗号。
荆羡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许久未见的父亲,她昨晚撒了谎心底有些愧疚,这一刻又埋怨他对容淮的轻慢。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块,叫她有了逃避的念头。
门没有锁,他却未曾中断节奏,像是有着极佳的耐心。
良久,荆羡没辙,过去拉开门。
荆念看着她,轻叹:“你在怪我。”
他捧在掌心长大的女儿,曾经总会趴在他怀里咯咯笑着看动画片,每回幼儿园回家都要趴在他膝盖上乐此不彼地摆弄洋娃娃,偶尔他忙错过她的过家家计划,她也会在哭鼻子后软软地开口,说我永远不会生爸爸的气。
这样的她,如今为了一个外人,对他沉默。
荆羡抬眸,触及他眼角的细纹和些微的疲态,又别开眼去:“没有。”她盯着自己的脚尖,仍觉得要争取,补充道:“容淮他……”
荆念打断:“先不提。”他从背后将绑着流苏的锻金盒子捧出,放到书桌上,“明天还得回纽约,怕错过你的生日,提早将礼物带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