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常尚未开口,妻子道:“五百两怎样?”
妇人笑道:“太多太多,受之有愧。”喜滋滋收下银两,命女儿拜见买主,说道:“这是你公婆,好生侍奉。家中俗事繁多,我先告辞。数日后再来瞧你。”
王太常命仆人准备车马,护送妇人返乡,妇人道:“寒舍距此不远,不必麻烦。”出门而去。
母亲离去,小翠并无悲伤,自妆奁中取出针线,操持家务。夫人见她勤快,大生好感。数日后,并不见妇人前来,向小翠打听此事,问她故居何处,小翠笑笑,推说不知。
夫妻两拜堂成亲,亲戚邻居听说此事,嫌弃小翠家贫,暗中窃笑。继而与小翠会面,见她明眸皓齿,惊为天人,再无闲言碎语。
小翠性格聪慧,善于察言观色,深受公婆宠爱。唯一担心的是:儿子太过痴傻,不知小翠会否憎恶。幸喜小翠贤惠,与元丰相处和谐,并无争执。
小翠性.爱贪玩,常做布球,蹴鞠为乐。每次踢球,必穿小皮靴,力贯足尖,球飞数十步远。每每此时,元丰都会充当苦力,奔跑捡球,来回往复,常常累得精疲力尽,汗流浃背。
这一日,王太常自院中经过,正遇小翠玩球。忽尔一球飞来,正中面颊,疼痛难忍。王太常大怒,小翠见他生气,匆匆逃离。元丰不知畏惧,依旧往返踢球,乐此不疲。
王太常气恨难消,眼见儿子浑浑噩噩,全无出息,恨铁不成钢,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投出,正中元丰要害。元丰受罚,又痛又怕,嚎啕大哭,眼泪滚滚。
王太常暗中叹息,回去后跟妻子提起此事。夫人闻言,亦觉恼恨:小翠如此贪玩,实非淑女本色,儿子受其感染,岂有出息?深恐她带坏元丰,当下赶往小翠住处,连哄带骂,一通斥责。
小翠低头微笑,以手按床,来回划动。任凭婆婆诟骂,既不畏惧,也不说话。夫人无可奈何,怅然离去。
婆婆去后,小翠一如既往,玩性不改。有时替元丰梳妆,在他脸上涂满胭脂;有时给他打扮一新,命他扮作项羽,自己扮作虞姬,身着艳服,头插鸡毛,或弹琵琶,或跳舞曲,诸般杂技,无一不精;有时命元丰扮成沙漠商旅,奇装异服,引人发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夫人屡次相劝,不见更改,一气之下,手持木棍,痛打元丰。相公受罚,小翠这才害怕,屈膝求情,恳请原谅。夫人怒气稍解,拂袖而去。
小翠笑拉元丰入室,替他掸去衣上尘土,抹干眼泪,赠以甜枣,送以零食,百般劝哄。元丰心智本欠成熟,喜怒不关痛痒,来去均快,给小翠软语疼爱,转怒为喜,破涕而笑。
县城王给谏,与王太常同巷而居,相隔十余户。两人素来不和,时值三年大考,朝廷考核官吏,择优提拔。王太常政绩优秀,最有希望升任河南道台。王给谏心中不服,暗中筹划诡计,意图中伤之。
王太常听说此事,忧虑烦恼,寝食不安。俗话说暗箭难防,小人难处,不免警惕。小翠眼见公公愁闷,心有不忍,决定略施小计,替其分忧。
这一日清晨,小翠不知从哪弄来一套官服,扮作朝廷首辅,剪下发丝染色,制成假须,一番梳妆易容,相貌大变,俨然成了魁梧书生,虬髯伟男。
易容完毕,又命贴身婢女扮作官差,尾随左右。三人骑马出门,招摇过市,口中大呼“欲访王先生。”
路人见状,纷纷道:“王先生,大人指的是王给谏吗?他家就在附近。”口中指点路径。小翠不置可否,策马徐行,不多时来到王府,下人出来迎接,小翠面色一沉,怒道:“谁要拜访什么王给谏?我要拜访的是御史大人王太常。”语毕,拂袖而去。
回到家门,门卫眼见三人官威凛凛,不知是自家小姐,误以为真,慌忙通报老爷。王太常听说首辅大人造访,急匆匆出来迎接,彼此见面,方知是小翠恶作剧,面色不悦,怨道:“小丫头任性胡闹,授人把柄,祸不远矣。”
小翠任其埋怨,微笑不语。
其时首辅大人红极一时,一手遮天,小翠扮成此翁模样,惟妙惟肖,真假难辨。王给谏不识真伪,眼见王太常与首辅交好,靠山势大,心中忐忑。昼夜守候门外,探听消息。
次日黎明,王给谏主动搭讪,问道:“昨日府中贵客,可是首辅大人?”王太常唯唯诺诺,含糊敷衍。愈是如此,王给谏愈发胆颤。自此收敛阴谋,刻意与太常结交,暂时消停。
第四百三十八章 小翠(二)
一年后,首辅大人罢官归隐,暗中与太常书信往来。不巧的是,信件误投王府。王给谏偶得书信,欣喜若狂,自以为抓住太常把柄,洋洋得意。亲自拿着书信,前往府中要挟,索要黄金万两。
王太常一口拒绝,王给谏大怒,戟指喝骂,言辞恶毒。正争执间,元丰身着龙袍,头戴冕冠,闯入大厅,小翠尾随其后,小两口嘻嘻闹闹,不成体统。
王给谏一见之下,面色大变,怒道:“小儿大胆,竟敢身披龙袍,莫非想造反不成?”破口大骂,喋喋不休,愤而离席,不辞而别。
儿子如此胡闹,不知轻重,王太常欲哭无泪,埋怨小翠“红颜祸水,想灭我满门吗?”提刀执杖,欲杀小翠。
小翠笑道:“公公无需烦恼,有我在此,刀锯斧钺,甘愿承受,绝不会连累你们。瞧你这般气势汹汹,难道想杀人灭口吗?”
王太常本是一时气愤,给小翠一番数落,顿时冷静,长叹一声,就此作罢。
王给谏回去后,果然书写奏章,揭露元丰造反。皇帝阅览奏折,半信半疑,急命手下验证。一番查探,所谓的龙袍冕冠,不过是破布一堆,高粱叶数竿而已。
皇帝大怒,责怪王给谏冤枉好人。又召元丰觐见,见他憨态可掬,为人痴傻,笑道:“似这般男子,也可以当天子吗?”下令将王给谏关入大牢,充军云南。
自此后,王太常对小翠刮目相看,暗中怀疑她并非人类,命夫人前去打探口风,不管如何盘问,小翠总是笑而不语。最后逼急了,掩嘴笑道:“我是玉皇大帝女儿,母亲难道不知吗?”
数月后,王太常调任京都。年五十余,并无孙儿。小翠入门三年,夜夜与元丰分居,彼此各占一床,不曾有肌肤之亲。
夫人急在心里,以床铺不足为名,取走元丰床榻,暗中嘱咐他与小翠同睡。转眼过去数日,元丰跟母亲说:“借走我床,为何迟迟不还!小翠夜夜用脚压我,喘气不得;又掐我大腿,好生疼痛。”婢女闻言,无不莞尔。
这一日,小翠在家沐浴,元丰瞧在眼里,想要与她共浴。小翠微笑不许,取来一只巨坛,注满热水,命元丰脱去衣裳,进入其中。元丰依言而入,只觉浑身闷热,大呼大叫“热死啦,快让我出去。”
小翠不听,取过一张棉被,蒙住元丰头颅。片刻后,元丰闭口噤声,气息断绝。婢女见状,大惊失色,忙告知夫人,小翠却是满脸笑意,处变不惊。
夫人闻讯前来查看,一面哭泣,一面骂人“狂婢大胆,何以杀我爱儿?”小翠笑道:“如此痴儿,有不如无。”夫人愈发恼怒,扬言报官,要让小翠填命。
正吵闹间,婢女来报“公子醒啦。”夫人大喜,近前查看,只见元丰气息绵绵,大汗淋漓,浸透被褥。俄尔汗珠褪去,元丰睁开眼来,四顾家人,似不相识,说道:“我今回忆往昔,恍如一梦。”
夫人见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显然是脱胎换骨,不再痴呆。反复试探,果真如此。大喜若狂,如获至宝。
是夜,元丰与小翠同榻共寝,欢喜缠绵,恩爱不尽。
一年后,王太常受给谏同党弹劾,免官在家。府中有一玉瓶,乃广西中丞所赠,价值连城。王太常为求复官,打算卖掉玉瓶,换取银两,贿赂上司。
小翠亦是古董行家,某次把玩玉瓶,不小心摔落地面,砸成粉碎。王太常大怒,厉声斥责。小翠不悦,悻悻而出,跟元丰说:“我在你家,替公公化解危机,不知做过多少贡献。眼下打烂玉瓶,便对我百般辱骂,半点面子不留,实在无情。我……我去啦。”
元丰急道:“你要走吗?别离开我。”
小翠道:“实言相告:我非人类,而是狐妖。昔日母亲遭逢雷劫,承蒙公公庇护;我与公子亦有五年缘分,故此前来报恩,了却夙愿。自嫁给公子,身受唾骂,不可胜数。之所以不曾离去,只因五年之期未满。眼下又受苛责,岂可再留?”语毕,愤然离去,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