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跪在母亲身后,手规矩得放在腿上,身子伏得很低,看不见面容。
倒是母亲拖她上前的那句话印象深刻:“你现在的地位都是哥哥给的,还不快点谢恩!”
芦屋雪奈就匍匐着身子,低声而乖顺地喊他兄长。
凉也心底升起些同情,隐约夹杂着悲凉,他已经想象得出来在这样家庭环境下,他和妹妹未来的相处模式。
一心镯在中国,这是家族很早就知道的事情。
因为过早认卓槐为主,家族并不着急拿回来,拿回来也只能传到下一代,所以另一个镯子也没有送到芦屋雪奈手里。
这事凉也都快忘了,想起来的时候,他就听到了芦屋雪奈的死讯,和一心镯消失的消息。
雪奈死于恶鬼手上,父母在荣光里飘了太久,忘掉了雪奈能力的薄弱,居然单独让她出去,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一心镯消失的时候,芦屋优太正坐在凉也对面,握着茶杯沉默许久:“……她是要找我儿子。”
雪奈是阴阳师,握着镯子可以定位卓槐的位置。
凉也惊觉卓槐的存在,诧异道:“找他做什么?”
“附身。”芦屋优太道,“她知道家族不会同意的。”
不是谁都能成鬼,阴阳师尤其少见,更不要说死后不转世而想着重新活过来的。
雪奈想的是个变数极多且风险很大的法子。
她需要一个让她可以附身的容器,这个人首先不能是与她血脉相冲的阴阳师,但身上必须存在一定的怨气,以容纳她特殊的体质。
一个普通人,如何接触怨气呢?
一心镯可以让其见鬼,且要不停与鬼接触,但又如何保证在接触过程中确保生命安全呢?
那就需要一个可以保护对方的阴阳师。
——天时,家主就有一个私生子,是个混血阴阳师。
——地利,中国离日本太远,家族鞭长莫及,没人会知道她的计划。
——人和,活在中国的阴阳师,他的女朋友只能是一个被保护的普通人。
那时的芦屋雪奈,能力从知晓鬼魂的过去,变成知晓人的过去和未来。
况且,一心镯此刻没有认主,可以由她驱使,成她本体,这是往常任何一代都办不到的。
天不要她芦屋雪奈亡,她怎么能不把握这个机会?
她很聪明,知道不能出现在卓槐面前,所以从他亲近的人下手,从零散的片段里拼凑出归海梦的样子。
然后……
“然后你就能戴上了这个镯子,能见鬼了。”
“这也是家主力保我来中国的原因之一。”芦屋凉也轻描淡写道,“芦屋雪奈一直待在镯子——或者说,你的意识深处,你能见鬼,她能用微弱的血脉勉强让你不被弱鬼觊觎。”
“卓槐能保护你,而你能通过一心镯吸收些他的阴阳气息——我是说,在床上的时候。”
芦屋凉也笑了一声,表情却不是欢愉:“我应该早点说的,我以为家族的人跟卓槐说了,没想到最后是卓槐自己猜的,也得亏我来得及时,不然没法收场。”
归海梦低头看空无一物的手腕,月光照在皮肤上,澄澄一片清亮的白。
所以一开始就是个阴谋,戴上这镯子,她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了,卓槐捏碎镯子,就跟她烧掉当初那双高跟鞋一样,是灭鬼的手段。
如果要说唯一的不同,“他受伤了是吗?”
芦屋凉也蹭了蹭鼻子,抬了眼瞥她:“何止受伤,一心镯认主的标志就是牵系阴阳师的命数,你是个普通人,镯子大部分作用都倾向于他,这次是丢了大半条命。”
“反正我看见时,他就剩一口气了,离死,一步之遥吧。”
归海梦眼睛蒙上了层水汽。
她小时经常被打哭,进了孤儿院后就不怎么掉泪了,这么多年,她情绪再波动也没哭过几次,能想起来的还都在床上,如此轻易地哭出来,好像还是头一次。
纸巾递了一张又一张,她也想不起来刚刚还跟卓槐吵架的事情了,她现在就想快点见到他,混蛋也好气人也罢,总之她要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可以对她笑的少年。
归海梦下了高铁,直接打了出租来到卓槐的家里,卓棠和方叔都在,女孩愧疚得要死了,他们也没说什么,示意归海梦去卓槐卧室。
归海梦握着衣角推开了门。
室内关了窗户,但没有拉窗帘,银河的繁星在玻璃上悄悄映上星点,盛夏的晚风穿过窗外的车水马龙,呻吟着,将浓淡不一的墨色晕抹成画。
床上躺着她熟悉的少年,安静而瘦削,脸色苍白,唯有胸膛一点起伏,佐证着他的生机。
归海梦眼泪接着又下来了。
她不敢哭出声,连脚步都落得无声,靠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动作都是缓的轻的,生怕眼前的梦碎了。
她就是挺后悔的,她记得卓槐在医院问过她,要不要把她镯子摘下来。
阴阳师互相能感应,不过就是强弱的分别,那个雪奈在镯子里一年了,卓槐总能感觉到,所以当时他就有掐灭苗头的意思吧。
可她拒绝了,傻乎乎的,还觉得自己说得挺在理。
所以他早就想到会有今天了吧,至于嘛,为了她的笨牺牲了自己,果然当初那些嫌弃都不是白挨的。
归海梦眼泪越流越多,泪水在卓槐手背上落了一道弧线,女孩吸了下鼻子,转身去拿纸,忽然感觉到手心被微弱的力量牵扯了下。
她霍然回首。
昏睡数天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目光微凉而缠绵。
半晌,他虚弱地笑了笑,勉强抬手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