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段寂寞到荒芜,痛苦到绝望的漫长岁月中,我终于梦醒雾散,心痛到了极致以后,放下爱恨,只剩下千帆过尽的沉寂。
我与穷奇在长久的对抗之中,灵力此消彼长,我终于不知从何时开始占了上风,直到二十年后的某一日,它的灵力被我消磨殆尽之时,我终于一鼓作气,破体而出。当我凌空回首时,我看见庞大的穷奇爆裂而亡,碎在了尘埃之中,我的心突然有无比的悲凉。我总算是离开了那个可怕的世界,可是,焉知这凡尘俗世便不是另一个令人厌倦而心寒的世界。
我九死一生地从上古四大凶兽的口下脱险之后,很快便得知了关于子煊的消息。他当年弃我而去,用一念草顺利修补了结界,并因此顺理成章地被立为储君。没过多久,魔君过世,他继了魔君大位,并很快册封大护法任冬秋的独女,自小与他青梅竹马的任翩若为魔后。
我苦笑,为了他的春风得意,也为了我的落泊潦倒。当初我不顾一己安危,为他去取一念草,为的是魔界的子民,可那到底只是他的子民,与我何干;我为的是家国天下,可到头来,亦只是他的家国天下。我并不是那个可以陪他君临天下的人,我的一场生死豪赌,都只不过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我没有去魔界找子煊算帐,回蓬莱休养了几日后,便去了天宫领罚。既然已经爱错了人,便算自己眼瞎,人家夫妻伉俪情深,我又何必再去学泼妇骂街,自取其辱。
我成年时一舞动天下那会儿,已可身轻如燕做掌上舞,在穷奇腹内呆了这二十年,自是更见消瘦。回蓬莱的那几日里,娘亲时常背着我抹泪,就连看见她素日里最爱的水晶虾饺也只能一口气吃下去两笼······
我做错了事,累父母为我牵肠挂肚,我实在于心不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既然回来了,便堂堂正正地去了天宫向天君请罪。天后对蓬莱一向颇为忌惮,如今我闯下滔天之祸,她又怎能轻饶了我,她大笔一挥,罚了我先去凡间一世历劫,后返天宫受雷刑加身。
说的是九九八十一道雷刑,也不知为何司刑官只罚了四十,便打发了我回家。虽说只是四十,我也已然只剩下了半条命在,晃晃悠悠刚出了南天门,便远远瞧见一个凤钗粉衫的女子在等我······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醒来重披绛纱衣
走得近了, 只见那女子眉眼清秀,气质温婉,我肯定我从未见过她。然而奇怪得很, 她却仿佛认得我一般,死死地盯着我, 那似要将我生生凌迟的目光,与她温柔的气质十分不符。
我如今半死不活, 实在没那个精神与不认得的人纠缠, 可是她却偏偏不许我绕过她去,她似是无比惋惜地叹了口气:“想不到,那个名扬天下,被世人惊为天人的蓬莱公主云滟飞,竟然会落魄成这样!”
她果然认得我!我用疑惑的目光冷冷地看了看她,她端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不屑地与我对视着:“我便是当今魔界圣君凌子煊的妻子, 也就是他的魔后, 我叫任翩若。”
我努力维持着外表的平静,心里难免愤然, 我不去魔界找他们的麻烦, 她倒寻我寻到天上来了。我淡然问道:“你来做什么?”
她轻轻地笑了笑, 那一笑端的温柔沉静,仿佛之前所有的凌厉都只是我的幻觉:“我来,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便是来告诉你一个真相。”
她见我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也不气馁,仍是自顾地说着:“我是来告诉你,其实,子煊与你的一场相识,原不过只是我们布的一个局。我与他自幼青梅竹马,他一早便许了我,他若为魔君,我必为魔后。你从来,便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他接近你,利用你,你应当明白是为了什么······”
原以为爱过了,恨过了,心已经不会再痛了,可是听了她的话,我只觉得刚刚被雷刑劈过的伤都连着五脏六腑一起疼了起来,我不想听她说下去,只想快点离开。我一边继续蹒跚着向前走,一边说:“我不认识什么魔君魔后,也不认识什么子煊。”
可我走了才不过两三步,身后便有一股凌厉的杀气突然袭来,我一个闪身,堪堪躲过了一条如奔命毒蛇般的白绫。她在我身后又阴又狠地说道:“我来的第二件事,便是替子煊,处理了你这枚弃子!”
我火冒三丈,若是在平时,我一定会像当年杀混沌那般,一顿乱剑将她砍死,可我此时,能砍死一只鸡就不错了。
虽然重伤在身,我仍是压抑不住自己的火爆脾气,可我尝试了,我确实只能砍得死一只鸡。于是我跑了,于是她追我,她是一张甩不掉的美丽的狗皮膏药,这一点她还真是从来没有变过。
直到她追上了我,在我已虚弱至极的时候,对我使出了威力无比的一招,那一招过后,我神识全无,灵力受阻,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她一刀又一刀,生生地毁了我的容貌。
脸上说不出来的疼,鲜血汩汩地流进了我的嘴里,我尝着自己的血的味道,心中有火焰一般的耻辱和愤怒!
她那温柔如水,温婉动人的双眸,此时在我的眼中,冷得似一把淬雪的刀。我衣裙带血,在风中猎猎而舞,我在她的眼中,看见了一片死寂······
我不知道我在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中是何时失去了意识和记忆,也不知道我是怎样坠下云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从一个仙界的蓬莱公主,变成了天山上一个灵力全无的丑娇娘······
爱一个人总是很简单,无非心念所至,生万千欢喜,懂一个人却需要漫长岁月里的温柔耐心,聚沙成塔,水滴石穿。
人们都说喝酒要喝六分醉,吃饭要吃七分饱,爱人要用八分情,可我硬是喝醉吃撑爱成了傻子。
一切恍如隔世,我又做回了云滟飞,回来的时候,一如离开时那般,也是一身的伤痕累累,脸上仍自撕心裂肺地疼着,让我分不清我的容貌到底是在恢复,还是在被摧毁。纵然一切都回到了起点,可流逝的那些岁月到底不可能一去无痕。
再忆往事,心依然痛得无法呼吸,我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转身,背离着子煊和那一大片跪倒在地的魔兵,迈出了一步,两步······
我的身后,有一大片蓬莱的子民,有十万金甲在身的天兵,子煊这一场求婚可真是会挑时候啊。在我微微扫过的余光之中,我看见楚玄身侧那一抹白色的身影黯然地转了身,悄然走远,我到底没有忍住那一口吞咽不下的血水,向前一个俯身,眼前一黑,喷出一大口血来。我听见潋扬在我的耳边一声声地唤着:“姐姐,姐姐······”
悠悠转醒之时,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豆姨守在我的身边。她当年随着我娘陪嫁来了蓬莱,便一直不曾嫁人,我们也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家人,我从小便是被她宠得那样般飞扬跋扈,无法无天,从不知道天高地厚。
豆姨见我醒来,咧开大嘴便笑了起来,她本就眼小嘴大,这一笑,嘴巴便占去了半个脸的位置,不过,我倒是从小便爱看豆姨的笑容,她一笑,总能让我见而忘忧。她一面忙不迭地扶我起身,一面说道:“终于醒了,你这一睡,便睡了三天三夜!”
我道:“你也是个才复生之人,不好好休养,却守了我三天么?”
“这个我可不敢居功,”她快人快语道,“守你三天三夜的实实另有其人。”
我愣了愣,却是没有作声,若不是豆姨,我心中隐隐便已有了答案。果然,豆姨倒豆子似地说道:“初时你的灵力和容貌都在恢复之中,睡得颇不安稳,仙君怕你睡着时碰了脸,故而······抱了你三天三夜。他一直抓着你的双手,不让你乱抓,让你背靠在他身前睡的。直到今日天明之时,他见你灵力已稳,脸色也恢复了正常,才告辞而去。”
她见我只顾呆愣着,也不说句话,以为我心有顾虑,又连忙解释道:“公主放心,其间我时常进来照看公主的,仙君十分守礼,绝没有轻薄公主。”
她的解释反倒让我有些挂不住,我轻声说道:“豆姨说哪里话,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回身又问,“岛上如今是个什么状况?众人都散了吗?”
豆姨答道:“早已散了。那日公主伤重晕倒之后,魔君倒也识趣,走前还叮嘱了我好生照顾公主。仙界之人也与君上和世子道了别,只有仙君放心不下,今晨才走。如今,君上和夫人皆已无大碍,只是可惜了君上那一身的修为······为了救我们,算是灵力全无,成了一介凡人,夫人天天抹泪呢。至于岛上事务,公主放心,世子年纪虽小,做起事来却是有模有样的。”
“小喵呢?”
“唉哟,你的那位朋友啊······”豆姨皱着眉说道,“长得虽然是十分讨喜,就是个头太大了些,那日为了将他抬回厢房养伤,十来个强壮的小厮才抬得动他。可是折腾了半天也进不了厢房的门,连门都拆了还是太窄,后来就要拆墙了,亏了世子赶来,用灵力助他恢复了人身,这才顺利进了门。君上已经亲自为他诊过脉了,说是暂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养上一段时日,他如今还没醒呢。”
我点点头说道:“我这便起身去给爹娘请安。”我心中暗暗想着,那东海因为蓬莱而受了池鱼之殃,平白遭逢一场大劫,我也当去看看敖焕。还有天山派,为了蓬莱出生入死,也当登门拜谢。
豆姨应了声:“是。”便出了屋。
我起了身,于铜镜之前坐下,镜中出现了那张久已不见的倾世容颜。双眸似水清波流盼,肤如凝脂气若幽兰,仙君将我画得还真像。可是,我细细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我容貌尽毁之前,是何时见过他。倒是有个身影让我心中疑惑,只是那人却在凡间······
我叹了口气,他既守了我三天三夜,为何又不愿等我醒来,与我见上一面,便匆匆离去?想来那日,子煊于大军之前冒然求婚,他定然还是心怀芥蒂,才会独自一人暗暗转身。想我云滟飞从不曾负过谁,唯一对不起的却是自己的未婚夫,哪一个男子能容得他人于大庭广众之下向自己的未婚妻求婚······
我想着想着,那只握着玉篦的手却似重得抬不起来。
重披绛纱衣,珠钗绾发髻,淡扫柳叶眉,腰佩寒山玉······
当我走出房间时,我已经完全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我想唯一不同的,只是容颜下的灵魂,已再不似从前。不似无忧的呆萌天真,也不似云滟飞的初生牛犊,如今的我,已是再世为人。
蓬莱在一场浩劫之后百废待兴,而我爹失了灵力之后一直在休养身体,因此,我每日里除了依礼向父母请安之外,便是和潋扬一道操持岛上繁琐的事务。
我和潋扬一道去了趟东海,那龙宫里也是乱做一团,把敖焕忙了个焦头烂额。偏偏东海龙王遇难之后,敖焕的娘十分地想不开,每日里寻死觅活,让敖焕更是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