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1 / 2)

那罗延困得哈欠连天只想赶紧倒头睡觉,不得不打起精神回话:“照世子爷的吩咐,都安顿好了。”

晏清源点了点头,那罗延猛地灵醒一下,犹豫问道:“世子爷今晚要留宿东柏堂?”

“我睡在哪里,你管的越来越宽了。”晏清源淡淡扫他一眼,将崔俨呈上的计薄等一一收拾妥当,凝眉沉思了片刻,一旁那罗延拿眼角不住偷瞄着,等晏清源起了身,忙一脚跟上来,晏清源无声扬手拒了,径直去的方向正是东柏堂的别院。

入城时,归菀先被送往东柏堂,她一个人孤零零来此,再未见媛华,一问那罗延方知是随晏九云回府了,更觉凄伤无助,却是毫无办法。

借着烛火走进内宅时,也辨不清方向,这时暮色已经下来,最后一缕余晖,盘在屋脊之上,是她今日所见的唯一亮色。直到被领进一处屋子,一抬头,隐约可见大气从容的“梅坞”二字。

正是晏清源亲笔所书。

到了里头,两三房舍,一明一次。明间设有一床,归菀一时认不出名目。次间开辟作暖阁,沿北窗设有紫檀木条案,上面列了两盆水仙。尽头方摆了睡榻,悬着鸭卵青双绣花草纱帐,靠墙立有山水屏风,再则书案上摆满了各色笔洗砚台,归菀几不能信自己的双目:这里的布置几和寿春城中自己房间的一样。

一时有些恍惚,默默坐下来,不知不觉,成串的眼泪便淌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五丝文履骤然出现在视线之内,归菀抬起脸,未能立刻认出来人,略一定神,才知道是晏清源。

他换了衣裳,身不披甲,缓带轻裘的,再不见武将的半点气息,倒像江东世家公子,衬着面如冠玉的一张脸,整个人竟是格外风雅从容的模样了。

归菀疑心自己见到了另一个人。

晏清源负手而立,嘴角噙着惯有的笑:“我去过陆府,见你闺阁素雅得很,大略照此布置了,可还喜欢?”

他这个人,确自负可憎到极处,他真的以为什么都没发生过么?归菀思及种种,一时间喉咙又哽咽地无从启口,避开他的目光,只暗安安静静坐在榻上,一声不吭。

晏清源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捏过她的脸,腰间的双龙玉首带钩就在归菀眼前闪着莹润的光泽,他的嗓音发凉:

“我这个人,向来肯怜香惜玉,但若以为就此可有恃无恐,好孩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张晶莹小脸缓缓在他指间抬起,忧郁哀伤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告诉他:“我是肉体凡胎,不能不怨。”

热泪一下便烫在了掌中,晏清源不语,眉心慢慢攒了起来,很快化作一抹戏笑:

“是么?这么诚实,”说着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狠狠道:

“我看你是欠操了,才敢给我这么放肆。”

如此粗俗不堪的字眼,他是带着雅士一般的笑意说的,归菀面容一变,他手底轻薄的连串动作,已经让她明白话中涵义。

于是她苍白的小脸,如初春的冰,好像一碰便碎掉了。

晏清源却未再继续,似乎只是恶意戏弄她一番,得了她惊惶纯真的柔弱之态,便收手作罢。

“去,把你箱子里那本《春秋公羊注疏》取出来。”他忽换了话题,提起她双肩,轻轻朝外推了一把,归菀浑身仍在抖,细喘着胡乱系好胸前飘带,照他吩咐,将书默默呈给了他。

心底却极力压制住激荡的恨意,一时也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

“研墨。”晏清源朝她招手,归菀闻言上前取了墨锭,如他所料极是熟稔地研起墨来,安静如斯。

晏清源摆好镇尺,拣了一管长峰紫毫,蘸饱墨汁,提笔而落的字形十分庄重,归菀瞥了一眼,不免惊异,见他一派平静,埋首于誊抄这本《春秋公羊注疏》心底倒略松一口气。

不多时,有婢子进来奉茶,晏清源饮了半盏,也不管归菀是否疲累,只命她在一旁侍候笔墨,抄了数个时辰后,方动了动腰身,见归菀动也不动地盯着白纸黑字不知是发呆还是细究,信口笑道:

“我是粗人,字写的不好,恐怕要污了陆姑娘双目。”

归菀微微启了唇,长睫扑闪几下,却终是一个字也没说。晏清源看她片刻,伸手将人抱在了怀中,点着自己的笔墨:

“我得请陆姑娘指教,这样的文章,若是送一个家学渊源的长者,能不能入他的眼?”

归菀本惊讶他这样佻达的人,竟能写出一手端庄有骨架有风度的字来,忽听他发问,想方才情形,倏地发怵,便细声作答:

“能。”

晏清源一只手随后探入她胸前,吓得归菀浑身一僵,魂魄立时飞了,听他低笑道:“我说了,我问话,是不准敷衍的。”

归菀努力定神,看着眼底道:“大将军的字,运笔刚健,持重大气,若送与长辈,必得青目。”

“这么得你心仪啊,”晏清源笑了,“我问的是《春秋公羊注疏》,不是字如何。”归菀脸一红,恨他这样戏弄自己,不禁抬眸迅速掠了他一眼,低首说道,“他家中若有这本注疏,自然不觉稀奇,反之,他见着自会欢喜。”

晏清源听了,目中笑意更盛,拥着她说道:“这些年来,干戈四起,太学被毁,许多儒家典籍散佚,你箱子里的书,有好些我倒是真不曾见过,可见你陆氏一门果不乏饱学之士,家学渊源。”

他莫名说了番风马牛不相及的措辞,听得归菀刺心,强忍着泪,也不应话。

“我来邺城前,住在晋阳王府,父亲常请人开讲经学,有个叫卢景玉的先生,《易》《书》《礼记》《论语》《老子》注了一遍,卢先生的功底并不逊色江左经学世家。”晏清源似颇有兴致,同归菀说起他在晋阳受业旧事。

归菀本无心去听,入耳半日,却是将信将疑,北朝许多人只说鲜卑语,连中原汉话都不会说,遑论写字,归菀又听晏清源一口一个卢先生,疑心他说的是否范阳卢氏,却对北方效力魏朝的世家并无好感,自几十载前,鲜卑占据东都洛阳,便渐渐自诩中原正统……

思绪飘了片刻,忽转念想道,你便是读了书,也是未开化的禽兽而已,哪里知晓何为衣冠礼教。

“大将军也喜欢儒家的典籍?”归菀问他,晏清源偏头摸了摸她脸颊:“就像喜欢你一样啊!”

他的声音再度温柔粘稠,归菀听得悚然,想姊姊评价他虽算半个汉人,终究一身的鲜卑习性,认识几个字,不过附庸风雅罢了。

可今日见他的字,也该是下过功夫的,归菀微觉茫然,被他抱了这半日,想要挣脱又怕惹他作色,只会在那事上折磨人,一时又僵住了。

不想晏清源这一回竟好心地放开了她:“夜深了,你去歇息罢。”

“大将军不歇息么?”归菀一颗心咚咚直跳,试探真假,见他目光慢慢柔软下来,一心以为是错觉,晏清源皱眉笑看她:“怎么,孤枕难眠了?”

归菀惊的说不出话,直把头摇得乱晃:“不是!”说着从他怀中滑了出去,逃命似的疾步往里间去了。

除了鞋袜,归菀拥着被衾缩在角落,既无睡意,亦不敢睡去,便抱膝怔怔听外头风声肆虐如潮,听久了,又觉浑似在梦里,仿佛一错眼,她仍是在寿春城里,同姊姊一起摆案作画,笙箫迷离,莺啼燕语,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轻易地被暮色吞没,她们本以为自有无数光阴可自在消磨的……

就这样漫无头绪地不知想了多久,她终起了倦意,等再清醒时,天早大亮,归菀一个激灵,忙往枕边看去,却是空无一人,他昨夜未宿在这里么?归菀生疑,既欢喜又不敢信,悄悄披了衣裳,趿着鞋朝外间探了两眼:

案边早空无一人,收拾得干净利落,归菀蹑手蹑脚走到案头,见那本注疏还在,忙掏出帕子仔细轻拭了遍,仿佛它被晏清源弄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