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既在,一切调度皆听他指挥!”
众将把晏清源簇到前台,底下的勇士们,就瞧见了个一身黑袍明甲,轮廓清晰的年轻公子,微眯着眼睛,将他们扫了一遍,忽一拔佩剑,一道青锋直指苍穹,他用鲜卑语问道:
“敢不敢随我复仇!”
“报仇!报仇!报仇!”如林的马槊,被冬阳拧成一道道炽茫,几月前的屈辱与痛苦,忽的又重新澎湃于胸田,一时间,一双双嗜血的眼睛,尽数化作了连绵不绝的悲鸣。
校场上的吼叫,震的大地也跟着瑟瑟发抖,晏清源一收剑,接过穆氏递来的虎符,听她说道:
“胜,是大胜,败,也是大败,到时可不只是你世子之位能否保全这么简单。”
晏清源默了一默,知道所有人的目光都压在身上,把眉一扬,唇角的微笑呼之欲出:“那就拭目以待。”
半道折去安顿降将的宅子,众人也不管他,私议了一路,见穆氏并无异议,不好多说,然而对于晏清源诡谲行事,到底不大放心,世子常年于邺整顿内务,淮南虽战绩不俗,到底有晋阳撑腰,他打的心无旁骛,立了威,是最好不过,没立成,也无损世子地位。
唯独李元之,等人都进去探望大相国,自己就坐在府前阶上,在一团暖和的柔光里,托着腮,打起了个盹儿。
马蹄声一近,他倏地睁开眼,见晏清源携几名亲信呼啦啦过来,齐齐下了马,并不起身,直到晏清源把目光往他身上一转,戏谑一笑:
“我以为门前来了要饭花子呢,参军,这是准备唱哪一出啊?”
说罢眼神一动,刘响就走过来了,晏清源还在身后笑:
“我猜,参军八成是脚麻了,你扶他起来。”
李元之摇头一叹,推开刘响:“世子就是太爱笑了,整天笑个不停,不知道的,以为世子天天洞房花烛升官发财!”
一席话,引得扈从们忍俊不禁,却不敢放肆,因李元之是大相国第一心腹之人,地位超然,他对世子向来有话直言,爱护之情,却也时常溢于言表,自然不是常人能比。
晏清源负手兜着马鞭,从他身旁过时,嗤笑一声:
“难不成我要天天哭的神志不清,参军觉得才像样?可笑!”
两人一道进了仁寿殿,晏清源接过热手巾,擦去一脸的细密灰尘,那雪白的手巾上,便是几道灰痕,他忽的说道:
“江南山清水秀,定不像晋阳,吹得人灰头土脸。”
说罢喃喃像是自语:“我还没去过真正的江南佳丽地。”
李元之接过去,替他洗了手巾:“世子不必发一时感慨,日后自有可图。”
晏清源眸光一定,却对他会心一笑:“我虽没去过,可江南的绝顶佳丽却已经有了一个,夫复何求?”说罢腰身放轻松,往三足几一靠,“就差江山在手了!”
他打寿春那些事,李元之自然也听闻不少,拿人家女儿去攻心,稍觉过了,但虏回来不但不丢手,这一次,还带回晋阳,李元之也难能懂他那些花花心思,索性不想,只是遗憾地摇头:
“陆士衡和王叔武,又何其相似?只是同人不同命啊!”
晏清源微微一笑,不想听他提及陆士衡,正好顺着这个话头,也就说开了:
“当初寿春城里,人心不齐,也是一患,我来晋阳的路上,半途遇刺,”说着见李元之面色一变,拿眼神示意他不要慌张,而是接着说道,“刺客就是当初文钦的部下,本都降了,来到邺城,却又被人收买撺掇,我要说出来,怕是参军也要大吃一惊。”
“降将反反复复也是常事,若有才可用也就罢了,无用的,世子还是尽快杀绝。”李元之诚心谏说,看他托腮静坐,便把手炉递了过去。
晏清源诡异一笑:“我要借这群蠢货,引蛇出洞。”
说着习惯性叩起案几,“陆士衡手底下,有个叫卢静的主薄,一张嘴,很会蛊惑人心,正围着皇帝打转,大相国这一病不起,难保有人就想蠢蠢欲动,段韶去邺城我明白也就是这个意思,我等他们露马脚。”
李元之点点头:“这个刺客呢?世子是怎么处置的?”
“我要好好用他,让他知道,他前半辈子,都跟错了人。”晏清源唇角弯起,那张脸上,是李元之无比熟悉的神情,便温声回了句:
“兵行险招,世子这是拿自己以身作刃。”
“参军,”晏清源难得正经看他,面上淡淡的,“我也只对你说,这一回,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虽是世子,但晋阳的这群勋贵,一旦大相国不在,他们更多的是听命于家家,我必须拿出一份军功,才能让他们真正心服口服,说到底,我吃亏在年轻,早年不曾跟着大相国起事。”
李元之是真的怔住了,不知道他竟已想的这么远,晏清源讥讽一笑:“石腾他们不还写信要换掉我吗?我这个位子,从来也不是铁板钉钉的事。”
“世子,你误会了,大相国早年虽动过一次这样的心思,”李元之怕他存心结,急的赶紧澄清起来,“但自你五年前去邺城,再到如今,无人能撼你世子之位,这一点,我跟随大相国多年,又岂会不知?”
晏清源笑而不语,眸光幽幽浮动,忽倾过身子,似有话还想跟他说,却只是一顿,替李元之掸了下肩头浮灰,低声道:
“参军待我,视若亲子,我从来都一清二楚,绝非邺城崔俨李季舒可比。”
李元之这人,最不能听这样的掏心窝子话,晏清源平时打趣他倒还好,这么一来,眼眶子发酸,也添风霜的眼角不由湿润,苦笑看着晏清源:
“世子……”
晏清源对他无声一笑,携他一道去探望大相国了。
一连几日,晏清源频频外出,先是从两个校尉嘴里得了玉壁城内详情,这才紧跟着放出去一队人马,由无名氏打头,连夜赶往玉壁方向去了。
他这些举动,除却李元之,连斛律金等人也未告知,更不要说于病榻缠绵的大相国,这日,他喂好了药,正拉扯棉被,想劝大相国再多睡片刻,晏垂手一伸,满是厚茧的触感,一下覆了上来:
“我看你神色自若,可是另有打算。”
浑浊的双目,倏地射出一道久违的精光,连晏清源也是一肃,知子莫若父,他便也坦然一笑:
“我什么都瞒不住大相国。”
“是我让你为难了。”精光一闪而过,陡得变作难言的柔情四起,晏清源抬眸,同父亲目光一对,父子间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轻轻笑了:
“我没什么为难的,大相国不要忧心才好,等到来年开春,病自然就好了。”
晏垂喉间忽重重发出一阵阵荷荷声,把头一摇,晏清源扶他起身,把痰盂拿来,等他吐尽,拿帕子给慢慢擦干净嘴,晏垂忽一攥他手臂:
“你先去忙,我过几日再有话交待你。”
晏清源不作强求,应声而出,见穆氏就站在门口,母子两人一对目光,晏清源微微颔首,也没说话,回到少年时所居书房,先处理了晋阳一干公务,事了,一个人走起棋,那两道英挺的眉,时而蹙起,时而舒展,下了一半,似遇困境,黑子与白子博杀难下,便摩挲着棋子思忖起来,良久,外头刘响携邺城的一件书函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