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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3422 字 16天前

两侧宫檐低垂,压得道路昏暗。前头的太监持着灯笼,岑愈行走间衣袂翻动,风吹散了他新蓄的短须,他抬手捋了捋。

孔湫说:“今日这般大的事情,你适才怎的一言不发?”

岑愈抬起眸,说:“太后心意已决,说与不说都是这个结果。”

等两个人走出宫门,天色已经暗了。岑愈没上马车,而是自己提了灯笼,和孔湫踩着积雪,走在平道上。

“寻益今日心事重重,”孔湫端详着他,“在想什么?”

“想去年今日,”岑愈说,“那会儿同知与侯爷尚在阒都……”

如果天琛帝没有遇刺身亡,兴许今日沈泽川和萧驰野还在阒都。岑愈素来惜才,曾经想过沈泽川入仕,可到底天不遂人愿,沈卫那罪名太沉了。

孔湫也长叹一声,又想起了海良宜。

“若是天琛帝有储君半分心性,你我何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我近来越发感觉力不从心,好些事情,是真的回天乏术。如今大帅打青鼠部,他们不肯,怕的是军粮牵扯到八城田地,可我看离北战事吃紧,连离北王萧方旭都打没了,边沙的实力早已不容小觑。”岑愈看得清楚,但看得清楚没有用处,单凭他的口舌之利,也解决不了如今阒都的矛盾,想要世家舍弃现有的利益难于登天。

他们俩人走了没多远,就见前方竹伞独立,杵着个人在等候。岑愈和孔湫交换眼神,看向前方的薛修卓。

薛修卓官袍簇新,没穿袄子,就这么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像是激流间的浮叶,衣袖被风推得摇摆。他收了伞,朝岑愈和孔湫行礼。

孔湫说:“你站在这里,可是有事?”

薛修卓抬起身,浮雪零星地飘过,他说:“下官在此等候两位老师,是为了详谈丹城田地及税务一事。”

岑愈微微皱起眉,说:“朝堂事,朝堂了,没有私下议论的道理。这案子尤其要避嫌,让旁人见着了,难免起些流言蜚语。你且回去吧,待到明日早朝后,咱们在内阁办差院里谈。”

“若非事出紧急,下官自然不敢叨扰两位老师。”薛修卓面不改色,“月初太后拟旨,要户部要员随行查案,潘蔺指派了掌管河州及厥西盐税要务的梁漼山。”

梁漼山这个人孔湫和岑愈都知道,他在官沟坍塌时由萧驰野保举,受天琛帝钦点为稽查魏怀古军粮案的户部官员,打理财务税赋很有才能,去年跟江青山在厥西理清了十三城的陈年旧账,到河州还管过一阵子漕运。

颜何如对沈泽川说现在的水路生意不好走,他们颜氏往厥西跑的货都被查得严,就是梁漼山的缘故。这个人做事圆滑,却不油滑,待在他的职位上,每日经手的税银成千上万,颜何如想走他的后门,却被他棉花似的弹了回去。

“梁漼山此刻已经归都,明早就会入宫觐见,”薛修卓把伞抱好,“但他此行九死一生,一定要在今夜见一见两位老师。”

第213章 变局

梁漼山没着官袍, 交颈衫套着陈旧的羊皮袄子, 脚上蹬着双青面布鞋。他跟市井传闻里的“崇深大人”截然相反,短须方正脸, 因为成日奔波在外, 所以皮肤晒得黝黑。一双手也不似握笔的, 倒像是扛锄头的。他站在驿站灯笼底下迎接孔湫和岑愈时,岑愈险些把他当成杂役。

“崇深怎么这副模样?”岑愈惊愕道。

梁漼山引着他们上楼, 待他们落了座, 才说:“说来话长,两位大人肯来, 下官真是百死无悔了!”他说着对薛修卓长鞠行礼, “大人今日救我于水火之中, 这份恩,下官没齿难忘!”

薛修卓用室内的热帕子擦手,在边上坐了,只道:“事情紧急, 你先与两位老师详谈吧。”

“什么事情, ”孔湫打量着梁漼山, “算算日子,你后日才该到阒都。”

“后边催得紧,下官路上不敢耽搁。不瞒大人,这身打扮也是为了掩人耳目。”梁漼山说着从怀中掏出账本,轻轻搁在岑愈手边,“大人常年督查户部核账, 这种账本是见过的,您省一省。”

岑愈翻开账本,看了半晌,犹疑道:“这不是年初遄城呈递给户部的账本吗?”

“不错,正是遄城赫连侯的账本,年初时跟其余七城交给户部审理,由都察院旁佐稽查,要理清他们的赋税及开支详细,当时是没有问题的。”梁漼山说到此处,又从怀中掏出另一个账本,“这本是下官近几日重新整理的。”

岑愈看了开头,就面色一变,问梁漼山:“这本账你是怎么理出来的?”

梁漼山神色凝重,稍稍整理了思绪,说:“月前太后拟旨,潘侍郎要下官旁佐大理寺查丹城账目,但下官当时人在厥西,还在与江大人审理十三城盐税,正在庸城。”

没出几日,梁漼山就在驿站内收到了厥西督粮道的拜帖,他办差时一概不见,可这位督粮道借机给梁漼山留下了“薄礼”,待梁漼山打开,发现其中是黄金。

“厥西跟荻城、河州水路通达,督粮道掌管其间粮务和漕运,是个肥差,但因为下官身处厥西布政司内,有布政使江青山总理,所以不敢打草惊蛇。”

督粮道这个职位跟梁漼山的职位有相似之处,只不过没有他兼领两地那么大的职权,但对于厥西这个地方有相当大的影响力。梁漼山不敢打草惊蛇,是因为他当时怀疑此人是由江青山授意,前来行贿的。

梁漼山很谨慎,他能熬出头委实不容易,所以行走官场万分小心。他既想当个能臣,又想确保性命,厥西是江青山的地盘,他如果立刻上奏弹劾这位督粮道,奏折可能都走不出厥西就被扣下。加上江青山咸德四年开仓放粮,一力担责的事情震惊朝野,在厥西十三城都备受爱戴,仅凭这点,梁漼山对上他就没有胜算,更何况明眼人都知道,江青山是薛修卓的刀。

“下官在驿站内辗转反侧,金子自然是不能收的,可是贸然退回去也担心埋下祸患。”梁漼山说到此处,看了眼薛修卓,“何况江大人清名在外,下官与他携手办差时日不短,对他的为人也有些了解。因此,下官索性把那督粮道召到了跟前。”

这是兵行险招,不敢乱动的梁漼山得从这个突破口找到其他痕迹,起码他得弄明白,站在督粮道背后的人究竟是不是江青山。

“督粮道手经十三城漕运税务,拿钱不是难事,”孔湫说,“可都察院下设的御史也在揪账,那船都来历清晰,他怎么能瞒天过海?”

“下官疑惑的地方也在此处,”梁漼山说,“下官佯装不敢,要督粮道把金子带回去,他便告诉我,这金子走得很干净,不是厥西账面上的东西。”

“他管漕运,既然不是厥西账面上的东西,”岑愈合上账本,“那就是……”

荻城或是河州的东西。

“河州的颜何如是个贼头滑脑的奸商,去年下官稽查河州漕运,他是行过贿的,但此人家财万贯,不必冒着风险从朝廷内部的账本上划钱。”梁漼山谈到荻城,就更加小心,“荻城如今的州府是入赘花家的费氏偏房,很得太后青眼,这几年都察政绩也皆是优异,下官不敢无凭无据地攀咬他人,只能再与那督粮道周旋,希望得到更多详情。”

行贿就是要办事,尤其是坐在梁漼山这个位置。他原先以为督粮道是江青山的人,前来行贿为的是他们当时稽查的厥西盐税,但很快他就察觉不是的,既然这金子不是厥西账面上的东西,那就表明督粮道背后另有其人,这个人只能是接近荻城的世家大员。

梁漼山决计不会说荻城花氏,因为那是太后的本家,当初花思谦倒台,朝廷抄掉的花府只是花思谦的府邸,没过一年太后就东山再起,眼下更是主理政务,梁漼山就是浑身是胆,也不敢咬太后。

可是梁漼山只要把事情往阒都想一想,就能明白这些金子是来买什么东西的。当时太后拟旨要梁漼山随大理寺核查丹城田地,这件事谁最慌张?丹城潘氏最慌张。

岑愈到这里已经明白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实际上就是赫连侯为了保下潘氏,借督粮道之手贿赂梁漼山。赫连侯的女儿照月郡主嫁给了潘氏子,他的偏房庶子又指给了花家女,只有他最合适,但这步棋走得委实不高明。

潘蔺对梁漼山有提拔之恩,这份恩情最初是受萧驰野的授意,但后来确确实实是因为梁漼山有能耐,潘蔺肯让他出头。梁漼山但凡有点私心,为着这份恩情,也要对丹城一事三思而后行,这是他无法拒绝的事情。可现在好了,赫连侯派人行贿,梁漼山只要没有把这件事通报上奏,就算是还了潘蔺对他的恩情,至于后边的丹城查账一事,他就再无负担了。

不仅如此,梁漼山还沿着这份贿赂,暗地里重审了八城账本,着重复查了赫连侯遄城费氏的账本。所谓账面上查不出来的钱,其实就是船只或商队过境内关卡时,世家会在自己的城内再设层看不见的关卡。商贾为了过境,只能按照双倍的价格给世家递交私税。后来出现了颜何如这样的人,想要把掏出去的银子再要回来,于是接替了奚氏的位置,开始替世家及这些大小地方官倒卖境内的铜铁盐,绕过关税,敦州的小互市因此建立。

岑愈重新翻开梁漼山整理的账本,看着那些银子额度一阵晕眩。他们这些年在阒都跟世家纠缠,为了查账,先后折掉了多少能臣干将,咸德年间海良宜追回的花思谦、潘如贵两个账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永宜中兴虽然很短暂,但留给各地赋税制度是国库年收最大的那部分。大周能在短短十几年里迅速颓败至此,全系在烂账上,内部被掏空了,这些银子尽数流进了世家的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