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也是。”
“你知不知道鲍德闲暇时候是不是常画画?”
“画画?”
“很精细的风景素描。”
“不,我完全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问?”她说。
“我在他家看到一幅很棒的素描,画的是这儿附近一处红绿灯,就在霍恩斯路和环城大道交叉口。画得完美无瑕,有点像是在夜色里拍的快照。”
“太奇怪了,鲍德并不常到这一带来。”
“那幅画有种感觉一直让我耿耿于怀。”布隆维斯特说着,赫然察觉沙丽芙握住他的手。他轻抚她的头发,然后站起身来,感觉好像意会到一些什么。他于是向她道别,来到街上。
沿着辛肯路往回走时,他打电话给爱莉卡,要她再写一个问题放进“莉丝资料”中。
第十四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
雷文坐在可以眺望斯鲁森与骑士湾的办公室里,悠闲地搜寻网络上关于自己的信息,希望能发现一点值得振奋的事,结果看到有人说他廉价、软弱、背叛自己的理想。这些全都写在斯德哥尔摩大学媒体研究学院一个瘦小女生的博客中。他愤怒到甚至忘了把她的名字写到黑色小本子里,凡是记在那上头的人这辈子都别想进赛纳集团。
这些白痴根本不知道他付出多少代价,只会在默默无闻的文化杂志上写一些没行情的文章,他懒得为他们伤脑筋。与其耽溺在有害的思绪中,还不如上网看看自己的投资组合账户。看了以后稍微好过些了,至少一开始好过些。今天股市很亮眼,昨晚纳斯达克和道琼斯指数都上涨,斯德哥尔摩指数也涨了1.1个百分点。投资得有点太冒险的美金,汇率上升了,根据几秒钟前的最新资料,他的投资组合总值为12161389克朗。
对一个原本在《快递早报》专门报道住宅失火和持刀斗殴的人而言,这样的成绩算不错了。一千两百多万,外加位于高级住宅区“别墅城”的公寓和坎城的别墅。那些家伙爱在博客上写什么就去写吧。他足够有钱就好,于是他再看一次投资总值:12149101克朗。天啊,它在往下掉吗?12131737克朗。股价没有道理下跌,不是吗?毕竟就业数据还不错。他几乎把市值下降看成是自己的问题,并忍不住想到了《千禧年》,尽管就整个市场面而言它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块。他发现自己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虽不愿去想,却仍记起昨天下午开会时,爱莉卡那张美丽的脸上公然流露的敌意。今天早上情况并未好转。
他差点气到中风。每个网站上都能看到布隆维斯特的名字,这很伤人。不只因为雷文之前留意到年轻一代几乎不认识布隆维斯特这号人物时,曾那么地欣喜若狂,还因为他痛恨这样的媒体逻辑:只要你陷入麻烦就会爆红,不管是记者或演员或是哪行哪业的人。但要是报道写的是“若非雷文与赛纳传播伸援手,曾经叱咤风云的布隆维斯特恐怕连自己的杂志社都待不下去”,他就会开心多了。不料他看到的是:为何偏偏是法兰斯·鲍德?
他为何非得在布隆维斯特的眼皮子底下被杀呢?每次都这样,不是吗?实在太令人愤慨了。即便外头那些没用的记者尚未领悟,雷文却知道鲍德是个大人物。前不久,赛纳自己旗下的报纸《商业日报》曾经针对瑞典的科学研究出过一份特刊,当中给鲍德贴了一张价格标签:四十亿克朗,天晓得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但鲍德无疑是个大红人,最重要的,他还是葛丽泰·嘉宝[35]第二,极度神秘,从不接受访问,却让他更炙手可热。
赛纳自己的记者到底向鲍德提出过几次专访要求呢?反正提出了几次就被拒绝了几次,再不然就是根本懒得回应。雷文的许多同事都认为鲍德握有一个爆炸性的内幕消息。一想到报上所说,鲍德在三更半夜想找布隆维斯特谈谈,他就无法忍受。先不说别的,难道布隆维斯特真的有独家?那可就惨了。于是雷文几乎是无法自制地再次点进《瑞典晚报》网站,第一眼看见的标题就是:
瑞典顶尖科学家想对麦可·布隆维斯特说什么?
——命案前一刻的神秘电话
文章旁附了一张跨两栏的布隆维斯特的大照片,脸上肌肉毫无松垂的迹象。那些王八蛋编辑特地极尽所能找到一张最好看的照片,这点让他更加怒火中烧。我得做点什么才行,他暗忖。但要做什么呢?怎样才能阻止布隆维斯特,又不会让自己像旧日民主德国审查官一样插手干预,结果却让情况变得更糟?他望向外面的骑士湾,忽然灵机一动,心想道:柏格,敌人的敌人可能是最好的朋友。
“莎娜。”他高喊道。
“什么事,雷文?”
莎娜·林特是他的年轻秘书。
“你马上替我约威廉·柏格到史都尔霍夫吃午餐。他要是说另外有事,就告诉他这件事更重要,甚至可能让他加薪。”他边说边想:有何不可?如果他打算在这场混战中帮我一把,得让他有点收获才算公平。
汉娜站在托尔斯路的公寓客厅里绝望地看着奥格斯,他又再次把白纸和蜡笔挖出来了。她被告知要尽量打消他这念头,她却不想这么做,倒不是质疑心理医师的建议与专业,而是她自有疑虑。奥格斯亲眼目睹父亲遭杀害,如果他想画出来又何必阻止他?即使他这么做对自己并无太大好处。
他开始画起来,不仅身体颤抖,两眼也闪着热切而痛苦的光芒。就发生的事故看来,以镜子里的方格图案不断向外延伸、愈变愈多来当画的主题似乎很怪异。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这就和他脑中的数列一样。尽管她一点也不明白,但这对他可能意味着什么,说不定——谁晓得?——那些方格可能是他接受事件的特有方式。她是不是应该干脆就忽略这些指示?说到底,又有谁会知道?她曾经读过一篇文章,说母亲应该信赖自己的直觉,第六感往往比世界上所有心理学理论都更有用。于是她决定让奥格斯画。
不料孩子的背忽然变僵,弯得像把弓,汉娜不禁想起心理医师的话,略显迟疑地跨前一步,低头看着画纸。她大吃一惊,感觉非常不舒服,起初还想不通为什么。
她看到同样的方格图案反复出现在周围的两面镜子里,而且作画技巧高超。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有一个阴影从方格当中浮现,有如恶魔、幽灵一般,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开始想到电影里面被附身的小孩。她一把将画从孩子手里抢过来揉成一团,自己却也不完全明白为什么。接着她闭上眼睛,以为会再度听见那单调而又令人心碎的哭喊声。
但是她没有听见哭声,只有一阵嘟嘟哝哝,听起来几乎像是字句,但不可能,因为这孩子不会说话。于是汉娜转而准备迎接大爆发,等着看奥格斯在客厅地板上来回打滚。但奥格斯也没有发作,只是以冷静而泰然的坚定态度又拿起一张纸,重新画起同样的方格来。汉娜别无他法,只得把他带回房间。事后她说这纯粹是恐惧心态造成的。
奥格斯又是拳打脚踢又是高声尖叫,汉娜使尽力气才勉强抱住他。她双臂交缠搂着他在床上躺了许久,只希望自己也能像这样激动崩溃。她有一刻考虑着要叫醒卫斯曼,让他给奥格斯塞一颗镇定剂,现在家里刚好有,但随即打消了念头。卫斯曼肯定会不高兴,再说她也不喜欢让孩子使用镇定剂,不管她自己吃了多少“烦宁”来保持镇定。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她拼命想着一个又一个办法,几乎就要撑不住了。她想到住在卡特琳娜霍尔姆的母亲,想到经纪人米雅,想到昨晚来电的亲切女子嘉布莉,接着再次想到那个把奥格斯带回来的心理医师埃纳·佛什么的。她不是特别喜欢他,但话说回来,他曾经主动表示可以代为照顾奥格斯一段时间,而且这本来就都是他的错。
是他说不该让奥格斯画画,所以这个烂摊子就该由他来收拾。最后她放开儿子,找出心理医师的名片打电话给他。奥格斯立刻趁机溜到客厅,重新画起那些该死的方格来。
埃纳·佛斯贝的经验并不丰富。他现年四十八岁,从那双深蓝色眼睛、崭新的迪奥眼镜与褐色灯芯绒西装外套看来,很容易被认为是学术圈的人。但凡是曾与他意见相左的人都知道他的思想有点僵化、武断,还经常以独断而又自信满满的发言来掩饰自己知识的不足。
他取得心理医师资格才短短两年。之前他在提雷修市当体育老师,如果向他教过的学生问起,每个人都会大吼:“安静,畜生!闭嘴,你们这群混账东西!”当佛斯贝想要维持教室里的秩序时,就会吼这两句话,当然他只是半开玩笑。尽管几乎是个毫无人缘的老师,他却也把学生管得规规矩矩。正因为有此能力,才让他觉得转行应该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他已经在欧登儿童与青少年医学中心服务了一年。欧登是个紧急安置中心,专收父母亲失职的儿童与青少年,但是就连不管在哪里工作都会极力捍卫服务单位的佛斯贝,也认为这个医学中心运作得不太理想。一切都只着眼于危急阶段的管理,长期工作做得不够。在家里受到创伤的幼童进来以后,心理医师们太过忙于处理精神崩溃与攻击行为,而无法投注心力去解决潜藏其下的原因。即便如此,佛斯贝仍自觉略有贡献,尤其是当他展现昔日课堂上的威严让歇斯底里的孩子安静下来,或是实际在现场应付紧急状况的时候。
他喜欢与警方合作,更爱悲剧事件发生后的紧张气氛。当天他值夜班,开车前往索茨霍巴根那栋房子的路上,内心兴奋而又期待。这种情况有点好莱坞电影的味道,他暗想道。一位瑞典科学家遭人杀害,八岁儿子也在屋内,而他佛斯贝则是受命前往现场设法让那个孩子开口。他对着后照镜梳整头发、扶正眼镜好几次。
他想营造一种时髦的形象,但是到达之后却不怎么成功。他摸不清那孩子在想什么。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受到重视的要角。探员们询问他该如何向孩子提问,尽管他也没有头绪,但他的回答仍获得尊重。这让他的自尊稍微提振了些,因此他也尽力提供协助。他发现那孩子患有幼儿自闭症,从未开口说过话也从未接收过周遭环境的信息。
“我们暂时也无能为力,”他说道,“他的心智能力太弱,身为心理医师,我必须先顾虑到他需要有人照顾。”警察表情严肃地听完这番话后,便让他载孩子回家交给母亲——这又是整个事件中另一项额外的小收获。
孩子的母亲竟然是女明星汉娜·鲍德。自从看了她在电影《反叛分子》的演出后,他便对她充满遐想,念念不忘她的美臀长腿,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一点,却风韵犹存。何况,她目前的伴侣分明是个混蛋。佛斯贝尽可能低调地展现自己的博学与魅力,不消片刻他便找到机会扮演权威,不由得更加骄傲起来。
眼看那个孩子一脸狂热的表情,开始画起黑白块状物,或是方格,佛斯贝宣称这样是不健康的,说这正是自闭儿很容易陷入的那种破坏性强迫行为,并坚持要立刻阻止奥格斯。此话一出,并未得到他期望的感激之情。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决断、有男子气概,与此同时,他差点脱口赞美汉娜在《反叛分子》里的精彩演出,但转念一想又认为时机恐怕不太恰当。也许是他误判了。
现在是下午一点,他已回到威灵比的连栋住宅,正在浴室里用电动牙刷刷牙,整个人筋疲力尽之际,电话铃声响了。本来十分气恼,但随即化为微笑。因为电话那头不是别人,正是汉娜·鲍德。
“我是佛斯贝。”他用一种文雅的语气说道。
“喂,”她说,“奥格斯,奥格斯……”
她的声音显得绝望又愤怒。
“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
“他就只想画他的棋盘方格,可是你说不能让他画。”
“不,不行,那是强迫行为。但请你务必保持冷静。”
“你叫我怎么保持冷静啊?”
“孩子需要你镇定下来。”
“但我做不到。他不停地尖叫、乱摔东西。你说过你可以帮忙的。”